大城市的生与死
陆铭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向往宁静、悠远、离群索居,另一种喜欢热闹、多样性、在人群中扎堆。前一种人,好比中国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好比美国的梭罗,独居瓦尔登湖畔,看四季变换和蚂蚁争斗,思考“我为何生活”。后一种人,不用举例子,绝大多数人都属于此类。
在一个国家里,多少人生活在城市,多少人生活在大城市,本质上取决于上述两种类型的人的多少,这首先与性格有关,但更重要的是职业。在农业社会,就算农民想住到城市里,也不可能每天在农田和酒肆之间来回奔波,城里没有就业。而到了现代社会,即便在中国这样的发展中国家,工业和服务业在经济当中所占的比重也已经超过90%。在现代经济里,越是富有的国家,知识(包括技术、信息和创意)在经济发展中所起的作用越大。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人需要通过和别人的交往来传播知识。同时,也从与其他人的交往中获得知识。换句话说,从前,生性再喜欢热闹的农民,都不得不居住在农村与土地为伴;现在,性格再内向的教授,也必须在最低限度上与人交流和开会。
人的另一个天性,是喜欢多样性,而不喜欢单调乏味的生活。只有城市,才可能提供这样的多样性,而大城市,才可能提供更多元的文化和更多样的消费服务。
让我们来想想,什么是高房价?什么是城市病?给定土地和住房的数量,给定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的供给,房价和城市病就是消费者获得大城市的生活所支付的代价。除了直接在购买消费品和服务时付的钱以外,人们还因为支付了大城市更高的房价,获得了接近于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的地理位置。
在大城市内部,中心城区因为四通八达,是生活最为丰富的地段,大量的生产性服务业为了和四面八方的人做生意,一定要抢占市中心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居住在大城市的市郊,每天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在市郊和市中心之间来回奔波,本身也是获取更好的工作机会所付出的代价。如果要接近工作地,就买更贵的房子;如果收入不够高,就花更多的时间在路上。
大量的企业在大城市扎堆,特别是集聚在中心城区,是为了交流的便利。那么,有没有可能,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面对面的需求减少了?部分是有的。比如说,人们可以在家办公,通过远程通信方式与同事和客户打交道。人们要与朋友交流,可以打电话、发微信。但实际情况是,线下和线上交流两者不是“互替”而是“互补”的。线上的交流实际上会产生更多的线下交流的需求。
市中心不可替代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在于老建筑和街道所带来的感觉。你坐在那里喝咖啡的时候付的钱只有少部分是咖啡的价格,绝大部分实际上是在购买那个“感觉”。人越有钱越会购买“感觉”,吃饭穿衣的需求都会趋于饱和,而体验经济的消费是不断提高的。一个正在全球范围内出现的趋势是“消费型城市”正变得越来越重要,一个城市的生活品质正在成为对人口迁移的吸引力。
在不久前我参加的一次国际会议上,一位加拿大的学者善意地提醒我们,不要天真地认为人口向大城市的集聚过程会终止。且不说中国仍然处在城市化刚刚超过50%的阶段,即使在美国和加拿大这样的发达国家,城市化过程已经基本完成,城市化的水平达到80%,人们仍然在不断向大城市集聚。一些国际大都市——如纽约和多伦多——仍然在继续长大,而不是缩小。更说明问题的现象出现在日本,日本的全国人口在下降,而东京都和东京圈的人口却在上升。要了解其中的奥秘,只需要看看这些国家的产业结构就可以了。越是发达的国家,知识密集型的产业比重越高。这些行业的从业人员仍然愿意居住在大城市,特别是大城市的核心区。这里面的道理还是前面说过的,人们越来越需要住在市中心,来接近空气里弥漫着的知识、信息和技术。同时,也是为了享受市中心无法被替代的丰富生活。
最后让我们来谈一谈公共政策吧。人们往往容易看到城市扩张所出现的各种问题,比如拥挤和污染。但是人们往往看不到,在大城市所承受的拥挤和污染,恰恰是人们获取更好的工作机会和更好的生活品质所付出的代价。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在报告中先说“让市场成为配置资源的决定性因素,更好地发挥政府作用”,之后才说“要严格控制特大城市的人口规模”。这个次序的先后是有含义的,任何控制人口规模的措施,必须尊重市场配置资源的基本规律,而不是去逆转这些规律,更不应该通过加强对外来人口的公共服务歧视,来增加他们生活在城市的成本。
当然,在控制大城市人口增长这件事上,中国并不孤单。看看印度吧,这个人口大国长期以来也采取措施限制大城市的发展,把政府所能控制的产业往中小城市搬。结果呢?大城市还是在发展,只是他们的大城市发展的产业结构大量是信息技术等产业,这些产业吸纳农村移民的能力不强。结果就是,印度成为了“两个印度”,城市并没有充分发挥创造就业的功能,而落后的农村没有分享现代经济增长的成果。
可见,通过行政手段来控制城市人口规模的做法没什么国际经验。大约在半个世纪以前,简·雅各布斯写下《美国大城市的生与死》,她的斗争对象就是当时追求低密度的美国城市规划学界,历史证明,简是对的,美国城市正在为低密度而支付昂贵的代价,也驱动人们重返高密度且更有活力的大城市。
(摘自《东方早报》2014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