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祖厉河

30.04.2015  13:33

经久流逝的祖厉河 资料图片

    张存学,中国作协会员。现任甘肃省文联理论研究室主任,《甘肃文艺》执行主编。主要作品发表和被转载于《收获》、《十月》、《中国作家》、《上海文学》、《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出版中篇小说集《蓝丽》。长篇小说有《轻柔之手》、《坚硬时光》、《我不放过你》和《白色庄窠》。

    我能听到,我汩汩流淌的血液中祖厉河孤寂的声响。

    一个梦一直在我脑子里——一个与祖厉河有关的梦。梦中一队骑马持刀的土匪从祖厉河对面的山坡上滚滚而来。尘土在飞扬,土匪们近似古装的衣袂鼓满杀气。祖厉河就在土匪们滚滚而下的山坡下,土匪们一旦过祖厉河就会驱马踏踏而来,梦到此结束。这是我十岁左右时的梦,是我回到故乡时候的梦,梦中连土匪们的脸都是清晰的。这些清晰的脸和飞扬起的尘土、以及鼓满杀气的衣袂至今在我的脑子里不肯退去。

    关于祖厉河,我已经写过,而且写过不止一次。如果把我的血液唤醒,我能听到我汩汩流淌的血液中祖厉河孤寂的声响——不仅仅是孤寂的声响,还有举颏向天的无望和悠长苍凉的吟唱。我七岁时到达祖厉河畔的故乡,在之后的日子里我不断倾听有关我祖先的往事。叙说者都是我故乡的亲人们,他们有的现在还活着,有的已经葬在抬眼可见的祖厉河对面的西山下了。

    从七岁起我不得不倾听,而叙说者也不得不叙说。祖先们的生活没有什么幸福可言,在祖厉河畔生息就注定了要与灾难相伴一生。灾难延续成一种活着的姿态,也延续成一种活着的话语。这些姿态和话语因为包容着过多的辛酸而生成一种向下延续的历史。我的亲人们即使以最平静、最冷峻的口吻叙说,这个延续的历史仍然能生动地呈现出过去的洒满大地的血,呈现出死者的绝望和活者的叹息。

    一百年前我的祖先几十口人被凶残的土匪们杀死。只有一个被留了下来,而且被土匪们拉去当了马夫,这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所有的亲人被杀死后,所有亲人的血染红土窑、染红大地后,他还是跑了回来,冒着被土匪追回、被狼咬死的危险从土匪手中逃回了家乡。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在祖厉河畔他的家乡掩埋了死去的几十口亲人,然后他活了下来,并繁衍后代。

    我的血液中本来就流着我祖先们的历史,这是无法被湮没的。

    1998年的一个晚上,我在郑州给几个中原人将我祖先们的事当成故事讲给他们听,我说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在逃回的路上听到了远远而来的马蹄声,那是土匪们追寻他的声音,他跳下一个灌洞用蓬草盖住了头。就这样,他躲过了土匪们的追寻。之后,他跳出灌洞在苍凉的大地上往回奔跑时,一头狼又盯上了他。狼扑上来时他迎面用双手紧紧扼住了狼的喉咙。狼咬掉了他的半只耳朵,但狼却在他的手中死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就这样扼死狼,逃回了家乡。

    几个中原人听得目瞪口呆。

    我接着说我是那个十五岁少年的后代。几个中原人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我又说,一百多年前的西北,土匪遍野,持刀的土匪们仅在我家乡的那个县就杀掉了十几万人。

    然后,我后悔给那几个中原人说我祖先的事,因为他们不在其中,而我在。

    匪灾、疫灾从来就没有在祖厉河畔歇过步。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是我的祖太爷,我能想象出他当年在祖厉河畔孤独而坚韧的身影。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还要与无数不可预料的灾难对抗,而后他的后代也得承接这种对抗。因此,自他而起的历史,又延续着另一段苦涩。土匪们仍然不断地来临,血仍在浸染大地,旱灾使人们对于饥馑之苦充满了畏惧,然后,疫灾在不同的年月里总要悄悄光顾。

    从十岁起,我就断断续续地趟过祖厉河到对面的西山上给我的祖母烧纸。一年又一年,我总在坟前想象我祖母的形象,但总是无法想象出。一个祖母,应该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慈祥老人,但我的祖母却不是这样——后来有人给我说,我的祖母死时还不到三十岁。不到三十岁的祖母,这让我难以想象。

    我的祖母是被疫灾夺去生命的,被疫灾夺去的不止一个。泣雀在白天长叫时,总有亲人死去。以后的日子里,我在去往会宁的路上,总要隔着车窗凝望名叫沙家嘴的村子,那是我祖母的老家,那个如今树木葱郁的村子曾有过我祖母年少时的身影和她年少时的足迹。

    祖先们的历史通过叙说留在我的心中,或者说,我的血液中本来就流着我祖先们的历史,这是无法被湮没的。如果祖厉河是我祖先们的历史的演进的背景,我就不得不在这个背景下进行一次又一次地追溯——这是命定的,即使逃离、淡漠和执意地遗忘也无法隔断这种追溯。追溯是为了安身立命,也是为了将自己一次次地唤醒。

    回望祖厉河,残阳如血中鼓荡的是来自久远的风。

    祖厉河被我家乡的人们唤做苦水河,这也许是地球上最长的一条苦水河了。河的两岸要么是犬牙交错的悬崖——它们将祖厉河箍勒得幽深而绝望,要么是一边依崖一边荡开出一片空阔。空阔的河岸少有绿色,白色的芒硝似雪般刺眼。在平静无雨的日子里,祖厉河缓动细扭着,像一条古老的虫。而当暴雨骤至,河中便轰然而起巨大的浪头,浪头挟裹着泥土、草木和野物的尸首冲天破地地訇訇而下。这时的祖厉河令人恐怖,它訇訇的声音布满整个川道。而它水光漫漾的情形,似乎胜过了任何一条大河的气势。

    洪水轰然到来时,房子大的石头在河中被推动,这是我亲眼所见。我还看见过羊的尸体和驴的尸体,还有漂浮着的麦件和巨大的树木。

    祖厉河就这样与一川的人相伴,它不能滋润土地,不能带来绿色,也不能给予人们任何希望。一条古老的河,柔弱时孤寂而苦涩,强悍时又将可怖的轰响灌进每一个人的耳中。

    在旱魃肆虐的年代,在黄河水还没有被引到逆祖厉河而上的川里的年代里,与祖厉河相伴的人们望着田地里枯死的秧苗只好背井离乡到处奔走。这些奔走的人群中有我的亲戚。我的伯母是我祖母的侄女,她的娘家也在那个叫沙家嘴的地方。伯母说,沙家嘴的亲戚中有人因为饥饿而不得已偷了救济粮而被抓住送往拘留所。还有的亲戚远走到河西讨要吃的。这样的情形一直在延续,整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祖厉河一带一直旱魃肆虐,人们在干旱的土地上活着或者逃离。救济一直在进行,活下去成了人们最大的奢望。

    我的伯母是一个沉默的人。每一次住在伯母家时,在天还未亮时总能听到她打扫院落的声音。伯母每天总是第一个起床,然后沉默地干她每天干的事情。多少年来,她都是如此劳作着,从天不亮一直劳作到晚上。在那个家里,她沉默的身影是家的基石,是儿女们一生的依怙。灾难来临时,伯母沉默应对,即使最惨烈的事情发生时,她也是沉默着忍受。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伯母时,她的身影与大地连在一起,她活着的身影是融入大地的身影,她和大地一样沉默,一样持守自己活着的边界,一样随季节更替从容变换她劳作的节奏。

    而我的伯父也是一个沉默的人,他劳作,伫望土地。他清楚劳作与收获的关系,没有劳作便没有收获。他一生在土地上劳作,他清楚一个农人一生的命运——诚实面对土地,诚实面对一切。

    我故乡的人们默默生息。我在那里生活了近十年,那十年中的一些老人现今已经融入了西山的土地里,还有一些活着。在他们的后代一茬接一茬成长起来时,他们自身的历史就越来越就深地沉入在时光中了,而当探寻他们每一个人的历史时,不得不对他们充满敬意。在无尽的灾难中活了下来,而且仍然坚韧地活着。当儿孙们回头伫望他们时,他们不仅仅是活着的巨碑。

    回望祖厉河,残阳如血中鼓荡的是来自久远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