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谷草堂遐思

24.11.2014  14:36

    好久以来,“同谷”一直在深深地吸引着我。同谷是成县的旧称,位于甘肃省的东南部。这里先秦设道,东汉置郡,唐、宋、元设州,治同谷县,明初降州为县,始称成县,相沿至今。但最令我遐想的并不是同谷悠久的历史,而是梦牵魂绕的“同谷草堂”。

    同谷草堂,亦称“成县杜少陵祠”、“诗圣祠”、“成州同谷县杜工部祠堂”、“子美草堂”,俗称“杜公祠”,坐落于县城东南3.5公里处的飞龙峡口。在烽火连天的时代,杜公在那里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维,并力图寻找一方安身之地,以慰藉他那颗孤独而受伤的心灵。于是,一座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草堂修建成了。如今,这是一组纪念唐代伟大诗人杜甫流寓同谷的祠堂式建筑,据载始建于北宋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为秦、陇、蜀、荆、楚、豫等地修建最早的杜甫草堂之一,也是国内现存三十七处“草堂”中历史最久的一处。

    杜甫(公元712-770年),字子美。安史之乱后,因得罪唐肃宗被贬出京城,放任为华州司功参军。后来,由于官卑难伸其志,加上关中大旱生计维艰,杜甫在乾元二年(公元759年)七月辞官回乡。唐肃宗乾元二年秋天,诗人为避战乱,接受在秦州为官的侄儿杜佐及好友赞公之邀,从华州带着一家老小,来到秦州(今天水)打算隐居生活。然而,偌大的一古秦州,却不能容诗人一脚之地。这年,天气寒冷异常,谋生无计的杜甫一家,无衣御寒,无米下锅,正好此时同谷县令又热情相邀,杜甫决定举家迁往同谷(今成县)。诗人在《发秦州》一诗中写道:“我衰更懒拙,生事不自谋。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年迈体衰的诗人为了追求一线最起码的生存的希望,不得不离开秦州而踏上通往同谷的陇南山道。

    记得我们乘坐的大巴从古城天水出发,向西南进入陇南山区,一路上,山回路转,谷深林幽。行进中,同事们被车窗外掠过的无限风光所迷恋和陶醉,我的心里却始有一种凝重的感觉,眼前如画的景色始终和想象中杜甫艰难而行的情景交相辉映,但怎么也融合不到一起来:公元759年的那个深秋,诗人与妻儿们该是怎样在这群山的褶皱中一路踽踽行来,又该是怎样在一个个寒冷的夜晚抵御饥饿的折磨和野兽的侵袭的呢?我无法想象1200多年前陇南山区的路会是怎样的,但我相信起码没有像今天这样宽阔的大路可供人行走,更何况诗人当年同谷之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游历山水,而是为了继续寻找一片理想中的能够安身立命的“乐土”。

    古同谷,一个令人多么揪心的地方啊!或许,当时的同谷并不知道,因为一位大诗人在这里居住过而给这个地方赋予了一层深厚的文化内涵,但当时的同谷却实实在在地捉弄了这位大诗人:杜甫来到同谷,他满以为境况会大大改善,因为邀请他的那位友人不是别人,而是当地县令。然而实际情况却完全出于诗人意想之外。写信邀请他的同谷县令,嫌弃杜甫已弃官且穷困潦倒便避而不见,也没有给他任何帮助,使诗人全家陷入了举目无亲、人地两疏的窘境,生活比在秦州时更加困难。一家人冻饿相加,衣食无着。迫不得已,他只得和妻儿冒着凛冽的寒风砍些树枝,割些茅草,在城郊青泥河畔一个叫凤凰村的山坡上搭建了两间茅屋赖以栖身。

    人生在世,首先得生活。草堂附近,人烟稀少。杜甫初来乍到,既无谷米,也无银钱,一家人只能采撷山上的板栗、橡实、野山竽果腹。时值隆冬,眼见得女儿饥饿啼哭,妻子垂泪,四周荒野寂静,寒风飒飒袭人肌肤,杜甫觉得已走入绝境,不由仰天长叹:“我生何为在穷谷?

    长歌当哭,诗人和着血泪写出了《乾元二年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这组长诗:“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在第二歌中也唱道:“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作者在诗中不仅强调了自己的客居身份,悲苦生活,并由家及国,揭露了当时朝堂上龙蛰蛇游的反常政治现象,对于自己有志难酬的不平也发出了感叹与呐喊。明代的王嗣爽曾评价说:“七歌创作,原不仿离骚,而哀伤过之,读骚未必坠泪,而读此则不能终篇。

    在同谷的一月多时间内,杜甫经历了极其严酷的生活考验,他“亲自负薪采松,拾橡为生,儿女饿殍者数人”。诗人毕竟是诗人。在严峻的生活考验面前,他热爱国家和民族的赤子之心仍然炽热如火,创作热情没有丝毫减退,仍像一只啼血的杜鹃,唱出了一支支激情饱满、沉郁顿挫的心曲:《龙门镇》、《石龛》、《积草岭》、《泥功山》、《凤凰台》、《万丈潭》、《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发同谷县》等。这些诗作,记山水、伤乱离、怀亲友、抒情怀,有深沉的悲愁,有爆发的忧愤,有殷切的期望,有热烈的惶惶。尤以《凤凰台》和《同谷七歌》为最,与“三吏”、“三别”等相辉映,达到了唐代诗歌的最高境界,得到历代读者和研究者的高度评价。

    草堂北倚青山,面对凤凰台,下临青泥河。峡口外是一望碧绿的莽野。此地人烟稀少,鸡犬之声罕闻,的确是一块隐居的好去处。但杜甫毕竟不似陶渊明,也终究不是苏东坡。正如作家阎连科在他的《村落》一文中写道:“单单地写出愁苦来,那不是村落,而是村落中的人;单单地写出温馨来,那也不是村落,那是村落表面的诗境。”靠挖野菜根或者采摘松子、橡栗果腹,家里的生活几乎陷入了绝境。

    盼望的“乐土”消失了。还是公元759年,已是冬日,诗人觉得“忡忡去绝境,杳杳更远适”,于是,在风雪交加的傍晚,无人道别,无人挽留,诗人孤独地走出这清幽的大山,走上了他一生最凄苦、最无奈的山路。那时,山、云融合在一起,仿佛不忍触目,只把一片苍白留给后人思考。一代诗圣,把几间漏风的茅房留给青山,把一组千古的名篇留给世人,继续南下往成都而去。就这样,同谷,把辛酸与悲苦赠予了诗人,诗人,却把不朽与遗产留给了同谷……

    或许,同谷的百姓不会用诗人的眼光去审视杜甫,千百年来,他们只是用独特的方式表达对诗人的仰慕。据传,从北宋杜甫草堂就开始了其漫长的兴衰史,之后的朝代更替,只要有短暂的安宁,遭受倾圮的杜甫草堂就会在飞龙峡口、万丈潭边重新矗起。这是因为在同谷百姓的心目中,杜甫的伟大不仅仅在于他被称为“史诗”的诗歌,更在于他为国家兴亡、民族利益忍辱负重的奉献精神。二十世纪80年代初,在文人墨客和地方群众的积极倡导下,甘肃省文化厅拨专款进行了在原基础上全面维修,并正式对外开放,接待游人,纪念这位当年饱经了风霜的寒士,如今,1200多年后的同谷草堂,于一片山花的掩映之中,已是阡陌纵横,村落星布,气势恢宏,风姿胜昔。一派清闲淳朴的田园风光,恰似一座积淀丰厚的诗歌殿堂。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给重重叠叠的山峦涂上了一层透明的金黄。顺着光束向山上望,雾般的白色,如同一望无际的冬雪,我似乎看到了杜甫的眼睛,看到了当年他做出选择的那一刹那。有道“天涯遍地皆芳草,何处楼台无明月。”杜甫在困苦时选择了同谷,可寒冬的几股冷风,山峡的几丝荒草,硬生生地将他诗人逼到了另一角落,每想到此,我总是久久难以释怀。

    站在诗圣当年行吟的万丈潭畔,心中无不激荡着景仰和激动的炽烈感情。此处,没有都市喧哗和尘嚣的烦躁,没有名山大川的雄健奇伟,不夸张不矫饰地坐落着几座山祠,朦胧之中有点古朴,有点平凡。似乎是一种内敛而含蓄,淡雅而萧疏,甚至还回荡着几分哀婉的韵味。

    是夜,住在宾馆里,我久久不能入眠。纷乱的思绪中,我只感到一位伟大诗人的背影,渐渐地远去了,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