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你一定是被鲁迅先生摸了顶!”
原标题:“叶舟,你一定是被鲁迅先生摸了顶!”
叶舟近影。吴婧雯 摄
9月23日夜,“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举行,整个典礼朴素而庄重,热烈而高贵。叶舟凭其作品《我的帐篷里有平安》一文,摘得了短篇小说奖,并从中国作协副主席、党组书记李冰的手中,接过了获奖证书及镌刻有鲁迅先生头像的金质奖章。
在叶舟的获奖感言《致青铜大地》里,他曾经描述了这一幕情景:一位来自藏区的故事原型祝贺他说,恭喜你,你一定是被佛爷摸了顶,被鲁迅先生摸了顶!那么,在这一神圣的礼遇之前,叶舟和他的作品所为何来……
■文 记者 雷媛
一只船的烙印
好消息忽然而至时,叶舟正在端水浇花。刚刚装修完毕的房间里,摆了一地的绿萝,他听说绿萝可以消除甲醛。他说,当时他的手没有颤抖,但,心里终究是有点慌乱。
他在获奖感言里还说,浇完花,他趴在窗子上,盯着远处的皋兰山,“目光翻山越岭,眺望着兰州以南的那一片草原”,若有所思。此后,他拿出了电话,给八十多岁的父亲汇报说:
“我得奖了。”
“好,好!辛苦你了。”
后来,叶舟偶然间说到了和父亲的这次不到10秒钟的通话,“我父亲是个讷言之人,情绪内敛,不善表达。”也就在“鲁奖”揭晓的当天晚上,叶舟还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在电视里我听到了你的名字。”叶舟解释说,每天收看《新闻联播》是他父亲坚持了多年的一个习惯,雷打不动。
挂了父亲的电话,叶舟有流泪的冲动。就那么一句简单的话,他却完全感受到了父亲的喜悦,那是甚于他本人获奖后的诸多感受。所以有那么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知道了获这个奖的意义了。
之后,叶舟发了两个短信,一个是给作家杨显惠先生,另一个是给草原上一位暌违已久的朋友。草原上的这一位就是叶舟小说《我的帐篷里有平安》中仓央嘉措身旁的侍者的原型,他曾是佛爷的小管家,如今还了俗。“他直接打来电话说:这个不得了,这个一定是你被佛爷摸了顶,这下你一定也被鲁迅先生摸了顶!”这与众不同的祝贺,让叶舟连连感慨,这个朋友特殊的表达,令人肃然,也让人刹那间庄严了起来。
倒是叶舟,还是一只船街道上的那个青葱少年的时候,就知道了佛爷。
关于一只船,这两年来,微信圈子里疯传着一篇名为《兰州暗流》的文章,这是一个叫沈佳音的北京记者撰写“一个作家与一座城市”的系列之一。她引述了叶舟的诗文集《大敦煌》说:(一只船)这里相传是一群江南亡人的墓园。当年清廷重臣左宗棠跨越黄河,准备入疆平叛时途经此地,赞其风水奇佳。后来,一批批将士阵亡。左宗棠就在此为他们修了一座船形的墓园,船头向着南方,遥望故乡。
“那时,一只船街上遍布着许多家属院,窄窄的街道两侧,密布的是浓密的左公柳,我家就生活在一户大院里,在街的尽头住着一位活佛。”对一只船的怀念,是叶舟最美好的少年时代的记忆。“……每年秋天的时候,藏族同胞千里迢迢来这里朝拜活佛,三五成群地逗留在那条浓荫密布的街上。”
那个时候,少年叶舟,从一只船小学放学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看见那些身着“奇异”服装的、说着听不懂的悦耳之音、脸膛红黑发亮的人,不由得发出了“他们是谁”“从哪里来”的好奇之问。久了,双方也就莫名地熟络了,偶尔凑上去“搭个讪”,从他们手中得到美味的奶疙瘩,还能乘机摸一摸他们身上的串珠……
“后来知道了,草原上的人们拿着最好的酥油和肉是来看活佛的。可是活佛年事已高,不可能每天见那么多人,所以他们就暂栖在街边的树下,等待召唤,这让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足够好奇。夕阳西下的时候,阳光打在他们的袍子上,羊毛的翻领上闪着光,那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的光泽。这可能是儿时埋下的种子吧,那种神秘的因果。”叶舟说。
“鲁奖”颁奖的前一天,获奖作品的颁奖词已经提前公布。从朋友发来的短信里,叶舟看到了写给自己的那一篇,沉默了许久。
“……叶舟举重若轻,在惊愕中写安详,在喧嚣中写静谧,在帐篷中写无边人间,在尘世中写令人肃然的恩典,对高原风物的细致描摹和对人物心灵的精妙刻画相得益彰。小说的叙述灵动机敏,智趣盎然,诗意丰沛,同时又庄严热烈,盛大广阔,洋溢着赤子般的情怀和奔马雄鹰般的气概。”——那一刻,他像是被武林高手点中了穴位,显然,授奖词的写作者是洞悉叶舟内心以及他的小说创作的“高人”。
其实,《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只是叶舟的长篇小说《仓央嘉措》当中的一小节。
“写《仓央嘉措》也是应北京一家上市公司的约请写一部音乐剧开始的。这些年,仓央嘉措已经演变成一个时尚符号,一个卖点,坊间或图书市场对此负有责任。其实,准确地说,仓央嘉措那六十几首诗应当叫做道歌,传道的歌,弘法的歌,与情诗无涉。那个音乐剧我先写了个大纲,在和北京公司的团队谈的过程中,故事越来越饱满,自己心中也对这个故事的轮廓越来越有自信。”此后,音乐剧的浩大工程一再延宕,叶舟便将这个题材转到了长篇小说领域,他甚至已经勾勒好了这部长篇的理想字数——35万左右。只是在完成了二十七八万字、正写到酣畅淋漓之时,他又接到了另外的写作项目,就只好搁置。“回过头偶尔再翻的时候,觉得其中的几个情节可以抽出来,单独成篇,于是《我的帐篷里有平安》就以短篇的形式发在了《天涯》杂志。”叶舟说。
从2005年开始,连续三届荣膺“甘肃小说八骏”称号的叶舟,这些年内创作发表了不少的中短篇小说,缘何独独以这一篇来参报“鲁奖”?
“……觉得它的叙事更完美一些,语言更精致一点,整个故事也更完整、饱满、自足、出乎意料一些吧。”叶舟简而言之。
叶舟获奖后,省内知名青年作家刚杰·索木东的一篇长文——《别谈叶舟,谈谈他的小说》在微信圈里广为传播。在几千字的文章里,索木东阐述了一个核心观念——《我的帐篷里有平安》这篇小说的获奖价值究竟在哪里。
“它之所以能获鲁奖,抛开小说的技巧不说,叶舟用三百年前的一个藏地故事,至少给我们传递着一些温暖——宗教的温暖、道义的温暖、生活的温暖和人性的温暖。而这些,恰恰就是信仰迷失、敬畏不再、道德沦丧的今天,我们最缺的、最需要寻觅的。”文章结尾处,索木东旗帜鲜明地摆出了他的个人看法。
文坛圈子里的叶舟,享受的是才华横溢这样的评价,但考察他的文字,也有人觉得“他的部分作品不接地气、看不懂。”作为一个作家,叶舟的文学关心的到底是什么?
“是柴米油盐,是爱恨情仇,是外在的困厄,也是内心的冲突。我小说中的焦虑就是现实中的焦虑,幸福也一样。”
“接地气”这个词,在叶舟看来就是一个被“磨损”的、被使用“坏”了的词。“艺术一定要接地气,但艺术表达的高度一定要在地气之上,是人生的海拔,是内心的格局,它不仅仅是复制生活那么通俗简单。”
在叶舟的眼中,和“接地气”一样使用“坏”了的还有“体验生活”这个词。“我干嘛标榜自己要去体验生活?我本身就在生活中。那个小金鱼的童话故事听过吗?一个小金鱼问妈妈,什么是水?妈妈告诉它,你就生活在水里呀?小金鱼却说了一句‘那我怎么看不见水啊’?”
以评论家唐翰存的观点来看,小说创作让叶舟“慢”了下来。“小说故事的世俗性让创作者回落到日常生活。他像一个温和的牧羊人,所表现的是正常生活中已有的部分,是及物的存在,并且顺着现实的逻辑,为人物的行为添上较为合理的曲笔。”
“叶舟的小说是独特的,奉献给中国文学的是他生命里深情的故事和语言。”或许用省文学院院长高凯的话来理解叶舟的小说,更通俗易懂些。慢下来的叶舟,已褪去其早期小说作品的“飞扬飘逸”,回归于生活之中。
以诗歌的名义
叶舟“始以诗歌成名”。
叶舟获了奖之后,唐翰存写的一篇解读叶舟的文章被一家全国性的报纸要去发了,只是出了个要命的错——文章标题直接把叶舟获得小说奖改成了诗歌奖。对于编辑先入为主的“改造”,唐翰存哭笑不得,不过从另一方面而言,他认为“此亦说明叶舟诗歌的影响力”。
和其小说关照的现实完全不同,叶舟的诗歌基本上与现实无关。
“他的诗歌讴歌的是自由、信念,是人的精神海拔。它有强烈的抒情性,急剧的张力,那种爆发性需要集中在一个点上,因为太多的张力需要损耗人的气力。”由此,也就不难理解,缘何有位著名女作家在读完叶舟的《大敦煌》之后说“写完这部诗集的人,应该气绝身亡”这样的话了。显然,这是属于诗人叶舟的凌厉。
诗歌江湖里的叶舟,是很多后辈诗人的“大哥”,身上满是“侠气”。正如诗人张海龙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记述:我们喝了整整一夜酒,在诗人徐兆寿(现任西北师大传媒学院院长)用吉他弹出的《彝族舞曲》中,我突然痛哭流涕,喊叫着指认这是“杀人的音乐”。当时,满头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我的脸,叶舟一手插在我头发里抚慰我,另一手继续持杯与众人饮酒,一言不发,像是正在推宫过血的古代侠客,像是知晓我心中的晦暗秘密。
在唐翰存的记忆里,他们去参加“兰州诗歌之夜”,叶舟在那里主持。几乎每期都换地方,从一个酒吧到另一个酒吧。叶舟说,随便喝,啤酒是用卡车拉来的,然后就是朗诵,就是喝酒。在热闹哄哄的场面中,叶舟有能力将节奏控制得很好,以诗歌的名义。这个时候的叶舟,多是严肃的,甚至会向现场喧哗的人发火……
“诗歌之夜”早已蜚声诗坛多年,现在仍然在延续,只不过走进了高档会所,限制人数。叶舟说当初和甘肃省文学院院长高凯一起想到办这样一个活动,其实没有多崇高的目的,就觉得诗歌应该发声,诗人们在一起交流,互相鼓励,也算是一种雅集吧。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个艺术的黄金期开始写诗的叶舟,在诗歌的江湖里,吟唱出了他自己的“黄金时代”。
2013年,叶舟为母亲写的一首八百多行的长诗《陪护笔记》全文发表,好评如潮。因为四年前的一次中风,当时住在医院里的母亲由叶舟和弟妹们轮班来照料。这首长诗就是叶舟在病床前,在母亲的沉睡中,陆陆续续地构思出来的,令人肝肠寸断,不忍卒读。
“这和我以往的诗歌迥然不同。”他说,写这首诗的时候,他的角色就是一个在病床前尽孝的儿子,一个期盼奇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