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手记]上海交大讲席教授叶舒宪:重逢瓜州日 锁定兔葫芦
重逢瓜州日锁定兔葫芦
叶舒宪
(甘肃省华夏文明传承创新专家咨询组成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八年前我随西夏文化寻根考察团,自银川一路驱车来瓜州时,全县上下,正在为改名而纠结。自从清代康熙年以来就叫“安西县”,当时由于种种原因县政府要改回唐代的旧名瓜州县。这次来访,行囊中带着史念海先生的大作《河西与敦煌》,其开篇讲到《尚书·禹贡》留下的千古之谜:黑水的地理位置何在?随后引用《左传》的说法:“允姓之奸,居于瓜州。”杜预解释说:“瓜州在今敦煌”。史念海文章中考证瓜州位置所在的这一段,赞同并称引顾颉刚先生《史林杂识·瓜州》中的观点,认为瓜州不在敦煌。顾颉刚提出五大理由反驳旧说,其四是:“如秦地于穆公时已至敦煌,何必张骞专美于后?”其五是:“秦始皇统一大业成就,如秦已取得敦煌,始皇何不一言及?”前些年在台湾中兴大学时读到十卷本的《顾颉刚读书笔记》,依稀记得其中还有关于瓜州得名原因的方言谐音之推测。我自十二岁离开北京到陕西,在三秦大地生活过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标准的关中方言“秦腔”,却不能苟同顾颉刚先生的判断,即陕西方言称傻子为“呱子”(guazi),瓜州得名于此类方言词语的蔑称。
世人都知道瓜州因产好瓜而得名。唐人颜师古对《汉书·地理志》注文做补充说:“(瓜州)其地今犹出大瓜,长者狐入瓜中,食之首尾不出。”这个生动有趣的地名起源故事也被顾和史二先生怀疑,以为同样是“不实之辞“。如今,既然中国地图上的安西县已经改为瓜州县,对其得名原因的讨论仍然需要重新启动吧。
图1,玉门火烧沟遗址,作者/摄
玉帛之路考察团一行7月18日晨自高台县出发,一路驱车,中午时分在玉门市火烧沟遗址停留考察(图1),采样和拍照,随即参观铁人王进喜纪念馆,出来时在纪念馆旁的餐馆,每人用一碗干拌面为午餐,餐后继续西行。抵达瓜州已经是傍晚时分。在县府街81号的榆林宾馆放下行囊,随即穿过县府街,走访县博物馆,并获赠《瓜州历代诗歌选》(李宏伟主编,香港:轩辕出版社,2006年12月第1版)和《瓜州博物馆》二书。晚饭就在榆林宾馆内,县上文物局的李宏伟局长(兼任瓜州县博物馆馆长)和77岁的老学者宁瑞栋先生、草圣张芝纪念馆负责人李旭东等在座。席间交谈中我回忆起八年前西夏文化寻根考察团一行最令人难忘的那个场景:在大雪封山的艰苦条件下历经艰辛总算抵达东千佛洞,看到当时为守护这一笔国家宝藏而住在戈壁深山里的只有二人:一对老夫妇蜗居在一间残破窑洞内。因为不通电,用来照明的竟然是自汉代以来农村常用的油灯。当时二人被冰雪围困,粮食断绝,丈夫冒雪到数十里外的县城购粮,昏暗的窑洞里只有一位老妇人留守。听我讲到这里,宁瑞栋先生插话说:你知道吗?当年住在东千佛洞荒野中的守护人就是李宏伟的舅舅和舅妈。如今他舅已不在人世。听到此话,李宏伟终于认出我,说:“那年在县里还是我接待你们的吧。”二人举杯感慨,不免一阵嘘唏。李馆长小我三岁,尊称我老兄。那时的两位中年人,如今都已两鬓飞霜。为了什么样的人生目标,竟然又走到一起,相聚瓜州?
八年了,我又一次随考察团重访故地,这里正在庆祝锁阳城遗址申报世界文化遗产成功。李馆长上个月随中国代表团出席多哈的申遗大会,其激动和豪迈之情至今还溢于言表。而令我永远难忘的是,2006那个风雪交加的傍晚,我们完成荒山间各个西夏洞窟壁画的调研和拍照,把从宁夏带来的一个发电机赠送给东千佛洞的忠实守护者——那位老妇人,并留下身上的部分盘缠,依依不舍的挥泪告别她。那个难忘场景,促动我几年之后斗胆写出《河西走廊:西部神话与华夏源流》一书,还将攀登山顶俯拍的白雪皑皑东千佛洞风景照插入书中。
古希腊哲人说:一个人的脚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
这次又来瓜州,再踏过葫芦河,目的已经不是寻访《西游记》唐僧故事的西夏渊源,而是探查史前文化的大传统线索。如果说早在三四千年前,联通中原文明与西域的玉帛之路已经开通的话,那么向中原运送西部美玉资源的史前之人,其主体不大可能是远道跋涉而来的中原居民,可能性较大的是河西走廊的当地人。他们究竟是谁?他们拥有什么样的出身和族群血统?换言之,就这次考察所得的线索看,可以大体上锁定一个首要目标,那就是四坝文化的先民。如果考虑文化的延续性和相对稳定性,来自长安城的和尚唐玄奘在瓜州葫芦河泮所收下的徒弟石盘陀,说不定正是四坝文化先民的本土后裔。瓜州是不是孙悟空的故乡?西夏壁画提供的证据似乎还不足以全面推翻北大季羡林教授的如下观点:孙悟空原型为印度史诗中的神猴哈努曼。
玉帛之路考察团中的刘岐江馆长随身携带的一部大部头精装书——国家文物局主编《中国文物地图集·甘肃分册》(北京:测绘出版社,2011年,共819页),被我们戏称为此次考察的引路“圣经”。翻开这部记录着甘肃古代文化家底的“圣经”下册第288页,在“瓜州县”条目下,排在首位的是兔葫芦遗址,因出土距今3700年的四坝文化文物而闻名于世。考察团经过合议,听从李馆长的建议,决定改变原计划的行程路线,不再“去敦煌凑热闹”,第二天就直奔主题——探访已经被漫漫黄漠团团包围住的兔葫芦遗址。
图2,李馆长带队寻觅黄沙包围中的兔葫芦遗址文物,作者/摄
兔葫芦一地对我们考察团的巨大吸引力,之所以能够远远超过刚刚获得世界文化遗产桂冠的锁阳城遗址,和已经蜚声国际的榆林窟和东千佛洞,除了它更切合本次考察的主题——探索先于文字而存在的文化大传统;还因为这个地名的发音与“吐火罗”这个曾经活跃的河西走廊的印欧民族人群的命名非常近似。如果按照学界目前多数人的看法,将四坝文化的先民视为月氏,即属于印欧人种,则兔葫芦遗址的先民中就会有(至少是一部分)吐火罗人的史前祖先。
考察团中新疆师范大学的考古学教授刘学堂提示说:新疆的小河墓地不仅发掘出距今4000年的金发的印欧人种先民遗骸,而且新疆也有一批类似吐火罗或兔葫芦的地名。看来如果没有全盘贯通的知识视野和打通思考问题的高度,一些古老的疑团是很难得以解开的。
图3,瓜州县双塔乡兔葫芦遗址考察所见四坝文化夹砂红陶罐残件,作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