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者王小余

08.12.2014  13:45

    袁枚家厨,前后有名者三。前有招姐,后有杨二。最为袁枚看重的家厨是王小余。袁枚在其死后,曾写过一篇《厨者王小余传》:“小余治具,必亲市场,曰:‘物各有天。其天良,我乃治。’既得,泔之,奥之,脱之,作之。”现在的厨师已经不去菜市场了。散文和小说的大师汪曾祺下厨的时候,菜必定是要自己去买的。选什么菜的时候,心里是要琢磨弄成什么菜的。菜的产地、老嫩、滋味,心里都是要掂量的。

    王小余的菜肴上来,总有令人惊愕之处,色味俱全,要食客按捺不住,因之才有“食客嘈嘈然,属餍而舞,欲吞其器者屡矣。”老饕们吃不够啊。“然其簋不过六七,过亦不治。”这也是妙法,近乎用兵了。

    小余做菜有十分定力,静亦动,动亦静。且看“又其倚灶时,雀立不转目,釜中瞠也,呼张吸之,寂如无闻。”火候功夫亦十分了得,加薪减薪,毫厘不爽。菜肴火候已达,“曰:‘羹定’,则侍者急以器受。或稍忤及弛期,必仇怒叫噪,若稍纵即逝者。”对味道的品评,全是感觉,“未尝见其染指试也。

    菜做完了,并不歇息。“毕,乃沃手坐,涤磨其钳铦刀削笮帚之属,凡三十余种,庋而置之满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小余的做法,真是俨然兵家。

    有人“或请授教,曰:‘难言也。作厨如作医。吾以一心诊百物之宜,而谨审其水火之齐,则万口之甘如一口。’

    小余高妙处,远不止此。他对客人味觉的把握简直是到了精微的程度:“问其目,曰:“浓者先之,清者后之,正者主之,奇者杂之。视其舌倦,辛以震之;待其胃盈,酸以厄之。”若干年前,看陆文夫《美食家》,感觉惊讶。里面讲到盐的用法。厨师讲盐,由于食客在前面的菜肴里不断吃到盐,味觉已经不再微妙了,到最后一道汤已经几乎不需要放盐了。人们用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微微的盐的味道。以为陆文夫独创,原来根子早在这里。

    对烹饪的技艺,也近乎艺术。“曰:‘八珍七熬,贵品也,子能之,宜矣。嗛嗛二卵之餐,子必异于族凡,何耶?’曰:‘能大而不能小者,气粗也;能啬而不能华者,才弱也。且味固不在大小、华啬间也。能,则一芹一菹皆珍怪;不能,则虽黄雀鲊三楹,无益也。’”。

    小余似乎也是一位哲人。“曰:‘子之术诚工矣。然多所炮炙宰割,大残物命,毋乃为孽欤?’曰:‘庖犧氏至今,所炮炙宰割者万万世矣。乌在其孽庖犧也?虽然,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彼不能尽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而徒使之狼戾枉死于鼎镬间,是则孽之尤者也。吾能尽《诗》之吉蠲、《易》之《鼎》烹、《尚书》之藁饫,以得先王所以成物之意,而又不肯戕杞柳以为巧,殄天物以斗奢,是固司勋者之所策功也。而何孽焉?’”。

    小余为袁枚厨,死后袁枚为之写传,并非全然是袁枚嘴馋,两人也实在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有人问小余,说:“以子之才,不供刀匕于朱门,而终老随园,何耶?”小余曰:“知己难,知味尤难。吾苦思殚力以食人,一肴上,则吾之心腹肾肠亦与俱上;而世之嗿声流歠者,方与庮败同饫也。是难奇赏吾,而吾伎且日退矣。且所谓知己者,非徒知其长之谓,兼知其短之谓。今主人未尝不斥我、难我、掉磬我,而皆刺吾心之所隐疚,是则美誉之苦,不如严训之甘也。吾日进矣,休矣,终于此矣。

    袁枚似乎也并未将小余仅仅看作是厨人。小余“未十年卒。余每食必为之泣,且思其言,有可治民者焉,有可治文者焉。为之传以咏其人”。赞誉之高,真可以彪炳千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