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发苍颜的美人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在中学读书。有一天，下午上完课，我感觉异常疲惫，就回宿舍睡觉了。这一觉睡得好沉，醒来时，已近黄昏时分。宿舍里只剩我一人，其他舍友都去上晚自习了。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我急忙起身，用湿毛巾擦了一把脸，然后，噔噔噔下楼。跑到门口一看，情况不妙，楼门被锁上了。心里不住地叫苦，上晚自习迟到会挨老师批评，如果旷课，那更没有好果子吃了。怎么办呢？脑子急速运转。终于灵光一闪，有了，从二楼盥洗室窗户溜出去。
二楼盥洗室窗子离地面目测也就四米多。小时候爬六层楼高的大树不成问题，这跟那比不就小菜一碟？我猫了腰，跳上窗台，双手紧紧地抓牢窗框，身子探出窗外，双腿下移。凭感觉感知双腿的移动，好了，双腿够着了一楼盥洗室打开的窗扇。眼睛往下瞅瞅，好，双脚踩稳当了。终于，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继续下溜，将双脚再次移开。双手也要松开窗框。在更低一点的地方重新找到一个抓手，以便稳住身体。按照刚才设计好的步骤，我的手又牢牢地抓住窗台旁边的一根雨水管子。尔后，再次下移双腿。但是，就在这时下探的双脚没能踩住新的落脚点，只听得“喤当”一声，身体一下悬空。刷一下惊出一身冷汗。与此同时，只听得从我身后传来一声啊呀的惊叫。“别慌！孩子，别慌。”一位老太太见状快步跑过来。
老太太用双手把住摇晃的窗扇，让我重新踩上去。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老老实实在上面呆着，我去给你搬一把梯子你再下来。
我听从了老人的意见。一会儿，老人扛来一架两米多高的梯子，搭上墙壁，让我轻轻松松从上面走下来。这时，我打量老太太一头齐耳短发，犹如一顶美丽的雪冠。一脸和颜悦色，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慈祥。
老人询问我为什么给锁到楼里面了。我如实告诉她事情的经过。老人微笑着安慰我，不要紧，给老师解释一下，老师不会怪你的。
我想我得赶紧去上课了。但是，看看那架笨重的梯子，又看看满头银发的老人，决定还是先帮老人把梯子扛回去。
老人家住宿舍楼后边教职工住宅区一座小独院。红砖墙，青瓦房，大门口长着一丛极有生气的蔷薇花，藤蔓纷披墙头，一派蓬勃潇洒。不远处还安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鸡笼，在暮色苍茫中，隐约可见几只羽毛或白或黑的鸡安卧在里面。我按照老人的指点把梯子立到院墙根，道了声感谢，迅速转身往教学楼跑去。
回头想一想，老人的面孔并不陌生。她是那位天天到宿舍楼盥洗室来给自己家的鸡拣剩饭剩菜的老人。
之后再见到她，就笑着迎向她，打招呼。渐渐熟了。老人姓沈，就喊她沈奶奶。后来得知，她是我们体育老师沈老师的母亲。有了这样一层关系，就愈发感觉亲切了。沈老师性格活泼，尤其玩起足球，像个十八岁的小伙。老人一提起她这个宝贝儿子就撇嘴“老大不小了，还没个正经样儿”。
沈奶奶同样热情开朗和蔼可亲。然而较之自己的儿子，老人更显雍容优雅。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庞永远带着微微的笑意。见了我们，眼睛里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对我们嘘寒问暖，仿佛如沐春风。
大约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出外游玩不小心把自己的钥匙链给弄丢了。回到学校，上锁的宿舍橱柜开不开了。我左思右想无计可施，最后决定撬锁，可是，撬锁得一把辅助工具才行。这时，自然想起了沈奶奶。居家过日子，她家或许有这样的工具，譬如，羊角锤子什么的。就决定上门去借。
门敲了几下。等了一会儿，老人来开门。门打开的一瞬，我一下被惊呆了。老人顶着个大光头，我惊讶的表情可能有点大，老人笑道，把你吓到了？
我嘿嘿一笑。
老人倒是没急着解释。转身让我进屋。我便跟随她进门，一面跟她说起借撬锁工具的事。老人想了想，说，家里有一把锤子，应该能用得上，我给你找找。
进了老人的屋子，周遭扫了一眼，我心里又吃了一惊，简直像走进了一家药店。橱柜，床头，还有窗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药瓶子。奶奶你身体不舒服吗？我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
奶奶，十年前，就得到了癌症。我一听，一下蒙了。虽然我那时还是小毛孩一个，但是，癌症这个可怕的字眼还是略有所闻。谈癌色变，我的脸也黄了。老人一面从屋子一隅拖出一个木制箱子，从里面找出一把长柄的羊角锤子递给我，一面看我愣怔着，就摸摸自己的光脑袋，笑道，你看，奶奶原来一头黑头发都给化疗化掉了。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啊。
光头也挺好。我讪讪一笑。
和尚才光头呢。我出门就戴一头假发。可戴假发挺难受的，在家我就光着头。老人说着，从厨房端一盘葡萄出来，让我品尝。我心里想着撬锁的事，就要告辞。老人摘一串不由分说塞进我手里。我一只手拎着锤子，一只手握着一串葡萄，往嘴里胡乱咬进一颗。酸酸甜甜。一时分明也有别样的滋味在舌尖，在心头一起缭绕。
从沈奶奶家借来的锤子撬东西果然很灵。只一下，就轻松撬开了锁子。回头把锤子送回去时，见老人正在喝药，一堆药瓶摆在茶几上，挨个打开，一粒两粒地倒出来，汇聚到手心里，一大把，她仰头丢进嘴里，继而一大口，一大口地喝温开水往胃里送。“唉，喝药比吃饭多。”老人自嘲似地说。脸上依然盛开着明朗的微笑。
她一点也不像我印象当中的患癌病人。她脸上的神情那么安详，那么从容，那么明朗。每天，在宿舍楼的过道里遇见她，她似乎对每一个与她迎面相遇的同学报以微笑。时间久了，大伙都与她熟悉起来，亲如家人。可是，谁又知道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奶奶却是一位坚强的癌症患者呢？
——头顶阴霾，却向阳而生。身患沉疴，却笑对人生。每天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却一路播撒着欢笑，善意的种子。生命如花灿烂。美丽的不光是青春红颜。当人生向晚，华发苍颜，在风雨之中如彩虹般微笑的人难道不也是世间最美的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