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时间》:阿列克谢耶维奇最具分量的非虚构作品

12.10.2015  17:18

二手时间》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最新的作品,它的对象不再限于局部战争和核电站,而是扩大到了整个国家: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采访从1991年开始,一直持续到2012年,可以说这是她写的最慢的、也是最有野心的一本书。相比于之前的两本书,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受访人在心态上的不同。总体来说,受访者不再悲痛,但都流露出冷漠、虚无和失望的情绪。大部分人的讲述都遵循“过去……现在……”的结构,对这段历史和自己的国家都怀着爱恨交加的情感。对于许多人来说,一切都是从厨房开始的。赫鲁晓夫执政之后,修建了很多带有独立厨房的公寓,因为公共空间的缺乏,这9-12平米大小的空间成了苏联知识分子的饭厅、工作室、客厅和论坛,当他们在这里认识了足够的同道,也积累了足够的精神资源和勇气后,最后终于走上了街头。

这些老一代苏联人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他们反对戈尔巴乔夫,因为他当年曾许诺进行全方面的改革。许多人重燃希望,也有许多已经移民的苏联回国定居,结果等待他们的是更大的失望,正因如此,这些人在当年曾热烈地支持叶利钦,但当苏联真正解体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站在白宫门口,想要保卫的并不是资本主义,至少不是后来这种形态的资本主义。准确地说,他们当初想要的是一种新的社会主义……与原来的截然不同,但依然是社会主义。

越多地谈论自由,牛奶和面包就消失得越快。”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俄罗斯人总在面临理念变为现实之后的困境。第一次是建立苏维埃国家,第二次则是脱离这个国家。在厨房里,书和梦想替代了生活,而现在梦想实现了,另一种生活开始了,他们发现厨房里谈论的理想和街头上发生的事情不一样。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有人开始把书清理出自己的精神生活,不是因为缺钱要变卖书籍,而是对它们彻底失望,从托尔斯泰到帕斯捷尔纳克,没人能够教你怎么生活。一个时代的英雄,到了另一个时代就什么都不是,精神病人越来越多,街头犯罪率一直飙升,而在银行的柜台前,全是排着长队打算做生意的人。

谁也弄不清楚到底正在发生什么,索尔仁尼琴终于能回俄罗斯了,人们曾经无比热切地盼望他,结果他在美国住得太久,也弄不清楚现状了。许多知识分子的生活变得比解体之前更加糟糕,他们努力地去理解现实,并且试图把他们的所得教给人民,再次充当“时代的良心”;但一方面他们并不真正懂得人民,另一方面,人民也不再需要他们。腋下夹着一本曼德尔施塔姆诗集的人不再受人尊重,这成了“一无所能”的象征。

两股力量牵扯着俄罗斯,一股残酷、快速地奔向未来,另一股失望、颓废,在废墟中叹息。在许多人的眼里,苏联解体后,立刻爆发了没有火药的内战。寡头、银行家成为胜利者,他们怀抱模特抽着雪茄,而司机、工人和教师们失败了。再也没有保尔•柯察金了。有一位受访者说:“我知道他们赢了,但为什么电视上都在播他们的事?为什么要强迫我们看他们的生活?这是病态的。我们是俄罗斯人,我们不应该羡慕这些人。”所谓俄罗斯人,应当是天选的民族,永远把精神生活放在第一位:“我们总要为一些崇高的事情活着。”苦难、残忍,只要有崇高之物可供向往,人们就能生活下去,活得差才有灵魂的空间。

俄罗斯人在看到可怜的人的时候,可以把身上最后一件衬衫脱下来送给他,但转眼自己又会去偷去抢。”人们喜欢谈论国民性,对富庶的市民生活又鄙视又羡慕,但市场上充斥着来自中国的日用品,他们最终还是觉得这个邻国走了一条似乎好一点的路。如果有俄国梦的话,那就是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和必然性一起迈向自由王国,但实际上呢,一位受访者说,最终胜出的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盖达尔拿活人做经济实验,人们又去捕猎身边的人。最终大多数人们回忆起这段岁月,说的都是类似的话:那是自由的时代,那是疯狂的时代,充满希望和绝望,总而言之,不是属于我的时代。  

卡车司机的挡风玻璃前,依然挂着斯大林的照片。穷苦的人们一边渴望权威,一边走很远的路到火车站的厕所里去洗衣服,因为他们交不起水电费。新人在这种社会丛林环境成长起来,他们不愿意接受父辈那套受难的理论,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在报社工作,领导总是派她去采访那些有钱人,传播那些奢侈的生活方式。有钱人喜欢她,但她不觉得自己是猎物,相反她是追捕成功的猎手。后来她厌倦了登在报上的那些陈词滥调,辞职当了一个有钱人的情妇。没问题,爱情不过是生意。她有了钱、首饰和汽车,而此时在莫斯科郊外,一个磁带录音机都是稀罕物品。最后她当然被富翁抛弃了,独自生下了孩子。但她依然不后悔,不肯让父母来教育她的孩子,因为那些“没人再要读阿赫玛托娃的诗了”。

她父母那一辈人依然爱着红场和莫斯科,愿意排6个小时的队来瞻仰列宁墓。不远处一个残疾的老兵唱着经典的苏联歌曲,老共产党员走过去,却只看到一堆外国人围着老兵施舍。“从前他们害怕我们,而现在他们花点儿钱就能得到满足!”一个勇气勋章20美元,一个列宁奖章100美元。 

最悲惨的是老人,他们在希望和等待中过了一辈子。斯大林的时代,他们总听说,战争就要结束了。赫鲁晓夫说,很快我们就能实现共产主义了。戈尔巴乔夫说,很快自由就要来了。后来叶利钦和盖达尔说,我们就快要富起来了。有人等了20年,就为了等一套国家分配的房子,结果休克疗法来了,盖达尔说,你们可以自由买卖房子啦!还等什么,赶紧去买啊!可是拿什么买?以前可以买的起一辆伏尔加汽车的钱现在只能买一双鞋。有人酗酒,有人自杀。对于普京,人们依然是这两种态度:一种认为,他是一个斯大林般的强势人物,能够带领俄罗斯重新崛起,回到旧苏联的荣光;而另一种人说,我们斗争了这么多年,忍受了这么多苦难,难道只是为了等到一个KGB老员工来掌权? 

在全书的末尾,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了一个十分独特的人物。这个生活在偏远农村的老妇人和那些城市居民仿佛居住在两个世界,对她来说,世界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样,在这巨大的时代震荡中,她什么都没有失去。“我很贫穷,几十年来我都只关心那些生活必需品,人们说什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普京、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她只等待春天,那时候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播种,而春天总是会来的——不像某些别的希望。她不被这些希望折磨,也没有历史的观念,如同大地一样卑微而坚强地活着。可能只有这样的人民,才会觉得这二十多年,没有经历一场荒唐的时代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