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行——洮岷往事
□李陶摄
千山都披了雪,逶迤连绵,就像汹涌波涛凝固的白色大海。卡车疾驰,便如在雪浪里飞快穿行。寒风利刃般割脸,又似乱箭,欲透心胸。太阳红红的,却丝毫安慰不了人。拢紧棉袄,缩短脖子,茫瞅车内。山民们正乱糟糟团缩在车槽里,和那些杂乱行李背篓包袱挤成一堆,擂鼓般跺脚声和粗野咒骂声混成一片。清晨,提包到车站,一瞅卡车竟没搭篷,不由火冒三丈。昨天买票站上人不明明说加的班车是大篷车么,咋是这样一辆无遮无拦的卡车!冰天雪地要翻越穆寨岭和分水岭,这不把人冻成冰棍才怪哩!便怒怒去找站上人。几个老乡也在那搭嚷:花了钱,就这车!站上人便吼:不坐退票去!有的是人坐!大伙便一下哑了嗓,面面相觑。又问司机,司机倒笑说,他的车本来就没篷,春节忙,站上乱抓车么!我愣了。但,厂里催得紧,只得火火爬上车。却听到那司机对助手说:哼,嫌冻,嫌冻坐飞机去!他扽扽厚皮袄,一摆手,包老板,上!这才见旁儿有一胖汉,紧裹毛皮大衣,瞅瞅车上,肥脸一闪,两臂一夹,便熊般爬进司机楼。
车上人都已争先恐后乱挤坐下,低一些,就会避开冷风势头。我的腿陷在人堆里,弯不下去,况且,和些山民挤一起,总觉有失体面,就硬撑嘴脸站着。车帮倚个蛮俊乡妞,许是脸皮薄,不愿和些骚汉挤一搭,竟也立着。旁边一大兵,仪容甚武,也直撅撅戳着,胸脯挺老高,军人气势颇足。
途中,时有人挡车。车上山民便乱嚷:挤不下咧!可司机却不烦,每挡必停。助手照例笑呵呵从老乡手里捉过钱来,并不扯票,喊:坐车还想美?炕上舒坦!一个刚攀上来的黄脸汉子,边把背篓往人头上胡乱一滚,尻子利索地从两架肩膀中间硬劈下去,边说,不嫌挤!不嫌挤!却笑嘻嘻和周围瞎寒暄。一眼瞥见妞,就嚷:嘿,敢情进城哩,嗬嗬,浪浪好,扯件漂亮褂子唦,后生们瞅着爱哩!那妞就腮泛红云,笑。黄脸汉子一偏细脖,又大嚷,哎哟,这不是黑娃么,嘿,万元户参军,好样咧!那大兵也笑笑,更威武。姑娘却俏脸一扭,极火辣地瞭一眼。正巧车一颠,她一闪,竟扑到大兵怀里。那大兵眼不抬,脸却紫涨,靠过膀说,小心!扶着些。我不禁偷偷瞄过去。然而,风寒箭急,那感觉竟在嘴里化作一丝淡淡的甜味。
车不时颠簸。腿被坐着的人撞来撞去,见那黄脸汉子,此刻,正紧筒双手,擂着脚,不住嚷:哎哟,冻死咧!冻死咧!我不由瞅大兵,也把胸鼓一鼓,甚觉自豪。却忽听到一声啼哭,原来对面一个盘腿坐着的年轻女人,怀中的娃冻得直嚎。只见她扯开大襟棉袄,里面竟光光的什么也没穿,就把奶往娃子嘴里塞,寒风灌进去,毫无反应。心便甚疑惑,且隐隐地疼。
站许久,觉得全身热量尽耗,上下牙齿咂得铿锵有声。那好汉显然充不成了,便也不顾一切死命跺起脚来。瞅那大兵,见他却依然山样挺立,细了眼,迎着风。军大衣早让姑娘裹得紧紧,扯了衣领捂住腮,脸紧贴在大兵膀上。那黄脸汉子的嚷冷声,竟近似呻吟。女人呆呆坐着,仍裸着胸给娃喂奶,任凭冷风灌进怀里,全然不觉。我不由看看雪原,竟觉得从没这样坦荡、安静,耳边只有寒风呼呼地刮过。
跺会儿脚,又困又疼。索性硬硬站着。风愈冷,袄愈薄,竟如薄纱,全身都已僵木了。
瞅瞅车内,竟也一样安静。山民们的咒骂声、跺脚声和呻吟声全无了。那个黄脸汉子缩脖闭眼,蜷缩在那搭,像块石头任其颠来簸去;那姑娘东倒西歪,似随时欲倒,全凭大兵紧紧扶住,而他竟如一尊雕塑;女人木木的,还坦着胸,端端盘坐,怀里娃子的嘴离开奶,小脸挂着泪,已经睡熟了……雪原似乎更加安详、宁静,卡车大声嗡嗡地响,重重在从雪原上滑过去……
不晓过多久,梦里正觉着路途的遥远,车猛一颤,住了。满车人石头般剧烈晃一下,却仍静静地不动。眼睛强行睁开,听到司机对助手吆喝:坏喽!都下不来啦!去,快点弄下来,肚子都饿扁咧!更和助手把人吃力搬下来,雪地上就一片哎哟声。黄脸汉子滚下车,揉搓着腿,半天呻唤出一声:爹哟……冻死咧。背篓被撤一旁,物什倒出些许在雪上,跳跳的,竟是当归党参。我慎慎下来,腿木得像两根木头,移几步,方知还能走路。举头回瞅,见那女人在车上跪着,一手抱着娃,一手揽个鸡蛋篮,用膝盖一步一步往前蹭。助手叼着烟,猛将女人一扯,不料大兵却正在车下,肩一扛,助手趔趄倒退,眼瞪圆,嘴张大,愣瞅着大兵把女人慢慢搀下车。那头,那姑娘缓缓挪到车沿,便被一双大手迎着,似蟹爪,却是司机。那大兵早又返转来,拨开司机手,怒目瞪他。司机便讪讪走开,回首又瞅。大兵慢慢弯下腰,将脊背朝了姑娘,姑娘愣一下,瞅一瞅,就俯身紧贴在大兵背上款款移下来。
却见助手朝司机努努嘴,讥笑说,瞅,一趟车挂了个俊妞!司机竟不睬,却对刚从驾驶楼钻出的那个胖汉说,包老板,走,吃饭走。胖汉满脸肉一堆,说,走,我请客!司机笑起来,手一摆说,嗨,每次都是你款待咱们,这回可得咱们请你喽!助手咂咂嘴,从怀里抓出一把票子,一扬:嘿,一趟车挣了这么多,站上落大头,咱们赚小头,也不赖么!胖汉眼绷圆,咆哮说,这些乡民,都发啦,赚他们几块算球啥!他诡秘一斜眼:你们还不晓我那工程……
三人兀地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便欣然纵步,朝镇子饭馆迈去。胖汉昂着头,身子晃着,皮鞋从雪地药材上叽嘎踩过去,竟毫无知觉。
我心头陡地一阵扯痛不由环顾一下,听到镇上嘈杂叫卖声、鼎沸争价声正历历传来,瞥见那个黄脸汉子还倚在地上哼哼,细瞅,才是快乐地咧了嘴干嚎,面前当归党参却早已摆放整齐招徕买者。女人则抱着娃子坐在墙根懒懒晒太阳,身旁撂着那篮子鸡蛋候着顾客,脸上竟也露出一丝淡淡的木呆的笑。那大兵搀着姑娘,两人都满面透喜,正慢慢一步一步向闹镇移去。
我的喉节不觉猛地一窜,眼睛糊糊的,血管似爆炸欲裂。不由眯缝了眼,咬紧腮帮,见天空蓝得耀眼,太阳正把光芒暖暖洒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