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有道
冬者,万物收藏也。
每当冬天来到村庄,家家户户便都忙着冬藏。约定俗成的,既是自然规律,也是养生原则。世间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待北风卷光树上的残枝败叶,等千山鸟飞绝之时,“藏”,显得尤为重要。
乡亲们深谙冬藏之道——该收的收,该藏的藏,该储的储,该备的备,有典藏的喜悦,有殷实的满足,有积蓄的动力,有肇始的期盼。
晒干的稻草总要在第一场冬雨冬雪来临之前,在房前屋后被乡亲们垒积成稻草垛——不论贫富,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眼神中分明流露出满足、充实,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耕牛的粮仓有了,数月的柴火有了,暖意融融的冬天有了……
储菜过冬,最是不可或缺。有条件的就挖个地窖,将萝卜、土豆、红薯等放将进去,用土覆盖,以保鲜保质;没条件的,则直接堆在院子里或者厨房角落。在我们老家,每家基本上都会种萝卜。冬天一来,家家基本上都吃萝卜。待客,也是如此——一壶酒,一盘萝卜丁,从黑夜喝到天明!日子,嚼得津津有味。
此外,腌好的鸡鸭满墙挂着,烟熏的腊肉满村飘香,满身风雪不知寒的棉花弹得满弓雪白——凡能收藏住的,应有尽有,仿佛贮了一屋子满满的宝贝。冬天了,忙了一年,也该歇歇了——任凭打鸣的公鸡连番催促吧,该恋床就恋床,让老婆孩子热炕头!任凭日子的光亮往窗户纸上一层一层地上釉添亮吧,该梳妆就梳妆,把美丽的心情打扮……
冬天储蓄的不仅是食物,还有更为宝贵的财富。“今年冬令补,明年可打虎。”母亲对此深信不疑,除了照顾好儿女的胃还十分注意儿女的保暖——今天萝卜丸子,吃起来香,嚼起来脆;明天红薯烤炉,闻起来香,咬起来甜;后天织毛线衣,看起来巧,穿起来暖。家中冬藏的暖心暖胃之事有了着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家常朴素的安心,像极了母亲长满老茧的手,慈爱地拂过儿女的头发。
其实,哪个父母对孩子不是如此疼爱有加?
日上三竿,墙根处,三五妇女凑在一起准会走针纳线——别看她们嘴里东拉西扯,没几日,一件件漂亮的毛衣就流水般跑出来了,一双双无需丈量的鞋垫就缝制好了,一只只或蓝或红或紫的手套就大功告成了。它们去哪了?老人的身上了,丈夫的脚上了,儿女的手上了——织着温馨,穿着温暖。原来,她们织着织着,就把一家人织在一起了。冬藏里尽是温情脉脉的爱和诗意元素。
这时的农具呢?该已收拾着入库了吧!把挂在门后的镰刀斧头找来,在庭院边的磨刀石上磨一磨,拭一拭,上一上油;从墙角把锄犁耙铲找出来,敲一敲,打一打、修一修,补一补,明年开春拿得出、使得开,听得使唤哩!收捡农具顺手就完,收藏种子马虎不得。记得母亲每年都会把那些丝瓜籽啊,扁豆籽啊,在阳光下晒好,然后用瓶啊罐啊装好,或用纸啊袋啊包好,嘴里还不停地默默念叨着:安安稳稳睡一觉,明春醒来,大地就是你们的舞台——难道在母亲的慧眼里,已然发现藏在冬天里的春!
万事俱备,不怕三九严寒和大雪封门。叩开一扉柴门,常见农家一景:昏黄的灯光下,谁家的少年,手捧书香,如饥似渴地储蓄知识?火炉旁,谁家的妹子,脸颊比院里的梅花还红,融了门前的冰封?饭桌前,谁家的父母,用热乎乎的农事话题暖开一壶糯米酒,嗞一口入肚,眯缝着眼,掰着手指,攒足干劲,来年的耕耘和收播了然于胸……粮食颗粒归仓,冬菜都已储藏,种子也都保管好,在这个日短夜长的冬季里,藏秋实而育春华。我从村庄的冬天走来,把见过的一切关于“护佑”“养育”“准备”的辞条收藏起来,把听见的一切关于“藏物”“藏身”“藏爱”的词语收藏起来。冷冬有积攒,何来世间的严寒与荒芜!
冬不藏,春不长。冬天可以冻结土地,却冻不住万物迎春的生命——正如薄冰下的水流,叮叮咚咚波动着,唱着欢快的歌谣……
冬天来的时候,我在想,在冬天里珍藏身体、潜藏情志、储藏干劲,孕育着新的来年,不也是人生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