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客:你的邻居是谁?现代化带来的“新常态”
小区里不知何时住进了一个大妈。穿着土气,毫不打扮,整天背着不足一岁的小孙子满小区溜达,逢人便笑呵呵地点头,偶尔几句寒暄:“吃饭了吗?下班啦?”
或许她心里的人际关系就该如此:基于居住地域的接近性、面对面的交流,形成范围狭窄但是关系密切的社交网络,张大婶也好刘大爷也罢,每一个人都是活跃在网络中的一个鲜活的节点。这正是中国传统社区的人际关系形态。而这样的人际关系正在被城市化及众多新型媒介消解,邻居的面孔、性格变得模糊难辨,“你的邻居是谁”成为了追问现代城市的一个谜团。
传统社群离我们并不遥远。也就在五年十年前,我跟你家借酱油、你到我家看电视,茶余饭后坐到一起闲聊家长里短,是再正常不过的邻里交往。这是一种相当重要、相当紧密、相当活跃的传统人际关系,因而才会有“远亲不如近邻”之说。城市化把人聚集到了高密度的火柴盒子里,然而邻里关系却变得不合逻辑地疏离了——人员密集程度的增加,并未使人际关系得到相应的延伸,反倒促成了人际的“原子化”,人与人之间必须保持相当的“舒适空间”,互不过问、互不打扰,闲聊、寒暄等“不必要”的交流被忽略,人口密度虽高,却是一盘各自独立、没有交集、难以形成组织的弹珠,对于左邻右舍知之甚少。这也使得“冷漠”成为指摘现代城市一大证据确凿的关键词。
与其说“冷漠”是一种“城市病”,不如说这已是一种现代化所带来的“新常态”,是无法回避的必然。人类已经很快适应了不知道邻居是谁的生活,并且习以为常、认为是理所应当。要是你的邻居像我们小区里那个大妈一样一看到你就点头寒暄拉家常,你可能会认为她是对你有所索求,或是空巢老人太无聊找人说说话,或是传销的骗子,甚至是某种新型的犯罪方式……总之,你可能会不太习惯这样“不合时宜”的邻居,在现代都市的语境下,“寒暄”与“热情”是格格不入的两种突兀元素。这位大妈不明白,现代城市是一架快速运转的机器,里面的人无暇进行“无价值”的信息沟通,多谈对接博弈,不谈风花雪月;利欲为先的城市丛林原则侵蚀了重视公共道德的传统伦理,人得随时提防被其他人欺诈、利用,城市人只有为个人空间树立起森严的壁垒,成为一只可以随时缩进壳里的蜗牛,才能在这个利益与风险并存的社会中安全生存,至于“你的邻居是谁”这个问题,没有人会关心它的答案,因为研究这个问题并不会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
传播学大师麦克卢汉认为,媒介工具是人器官的延伸。报纸、电视延伸了人的眼与耳,汽车延伸了人的脚,社交网络随着媒介的磁场延伸到世界各地,使“地球村”成为现实,地球上任意两个角落的实时沟通成为可能。到现在,移动互联网随着智能手机的普及已经深深融入个人生活。技术的进步为人类提供了随时淘宝、随时晒状态求赞的便利,而人本身及原有的社会关系却也正在被技术所异化,认识一堆可能一生也无法谋面的网友却不认识一墙之隔的邻居、乐于刷微博发朋友圈却渐渐失去与身边人交流的时间和能力,生活被屏幕统治,谁都看不到屏幕背后实实在在的人,曾经紧密的社群关系彻底解体。借力于媒介技术的力量,人从致密但范围狭窄的“强关系”网络进入到了疏松却范围广泛的“弱关系”网络,这样的转变如此快速,以致于粗暴地撕裂了传统的社会伦理。年夜饭子女埋头玩手机等现象和不认识邻居一样,都是社交网络快速切换所反映出的令人不安的侧面。
在日本,空巢老人死在家中许久后才被发现的案例屡出,日本NHK在纪录片中称之为“无缘社会”,意即描述许多都市中的日本人无“社缘”(有同事没朋友)、无“血缘”(远离亲人)、无“地缘”(远离故乡)的状态。“缘”只在手机、电脑上活跃,看似触手可及,一旦断网,人便丧失了与社会的一切联系——和你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不属于你的网络。技术与人的关系变得暧昧不清:很难说清是人掌控了技术,还是技术绑架了人。人心甘情愿地被技术俘虏,沉溺于信息与体验的海洋中无法自拔,赫胥黎所著的《美丽新世界》中那个技术发达、人性淡漠的“反乌托邦”社会,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近,而我们谁也无力阻止时代的庞大列车以极快的速度朝那个方向驶去。
像那位大妈一样,抽离于现代媒介构造的社交网络,只专注身边关系的人越来越少。她或许和很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对新媒体、新技术总是紧张而恐惧,不愿也不敢触碰。他们是时代的旁观者,目送着媒介技术这辆高速列车从自己眼前驶过,自顾自地在信息海洋的边缘简单生活,成为城市的游牧民。很难判断是大妈自由单纯的田园活法好、还是“城里人”丰富紧张的都市活法好,彼此羡慕亦或互相鄙薄并不重要,这也是生活观念生态多样性的体现。或者少的才是珍贵,或者多的才是潮流,你有你的选择。(吴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