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到敦煌(上)(图)

19.11.2014  23:40

  原标题:从长安,到敦煌(上)(图)

  “敦煌”本为西北民族语言的音译,最早出现在《史记》中,但后世文献常作“燉煌”,赋予其“开广西域”之盛名。作为西北政治和佛教艺术的中心,敦煌是世界上历史悠久、自成体系的四大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希腊文明、伊斯兰文明、华夏文明的交汇之地,而具备这一独特地域文化特征的,只有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季羡林语)。然而,追寻千余年间敦煌的历史足迹,探究藏经洞文献和石窟艺术所呈现出的“文化生态”,一条以长安为中心的中原文化,在丝绸之路广泛传播并在敦煌居于主导地位的历史轨迹,清晰可见,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五个方面:

  一、萤爝不息—世家大族播撒的文化火种。

  据悬泉置遗址考古发掘,汉代敦煌为沙漠绿洲。自西汉设立河西四郡后,敦煌遂成为南、北两条丝绸之路的“咽喉锁钥”。随着内地移民的迁入,带来衍溉、楼犁等先进的生产技术,敦煌成为以农耕为主的社会,人口激增。东汉末年和继之发生的西晋永嘉之乱,致中原板荡,干戈纭扰,但河西保持了近二百年相对安定的局面,如时谚所称:“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壁观。”在此背景下,“中州避难来者,日月相继”(《晋书·张轨传》),拥有深厚家学传统和优雅门风的汉魏名族,纷纷从两京西迁敦煌并逐渐繁衍滋盛,他们在官学凋萎之时,保存并发扬了家学,给河西带来了中原文化,使儒学在敦煌广泛传播。如长安名儒朱宠的弟子张奂,举贤良,游太学,晚年隐居敦煌,传授儒学,门徒千人(《后汉书·张奂传》),其子张芝更以草书闻名,据说他临池摹写,水为之黑,后人为之立庙、建池以纪念。据敦煌文书《敦煌名族志》,西晋敦煌曾涌现出“五龙”,即索靖、氾衷、张甝、索紾、索永,以及宋纤、氾腾、郭瑀等一批博通经史的学者,他们或入太学,或著书立说,或聚徒讲学,有些人的著作甚至流传到了南朝。十六国时期敦煌的统治者,也多用儒士,倡儒学,如李暠在敦煌设立官学,广招生徒。总之,东汉以降,中原汉魏之文化传统保存于凉州一隅,逐渐积累丰厚,使儒家传统学术得以延续,敦煌及众多来自河西的学者,在北凉、北魏、北齐任官,直接参与了北朝至隋唐典章制度的建设,河西文化这一支派,蔚为大观,在隋唐礼乐文明的“三大因子”(即北魏、北齐,南朝,西魏、北周)中占有重要地位(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二、有效治理—文化昌盛的政治保障。

  隋唐国家统一,国力昌盛,是中国古代历史发展的第二个高峰。当时,丝绸之路在汉代基础上又增北道,即从伊吾(今哈密)越过天山,沿草原之路西行经过铁勒、突厥等游牧民族地区,一直到达东罗马,而敦煌仍是三条丝绸之路的咽喉。中原与西域各国间经济、文化交流空前繁荣,外国使节、商旅越葱岭而东来,内地僧侣入流沙而西去,熙攘于途。唐初敦煌为沙州治所。657年,唐朝设立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四镇,西域诸国纷纷归附。“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资治通鉴》卷216)。据《沙州都督府图经》和敦煌博物院藏《天宝年间地志残卷》,当时的沙州人口繁盛,渠道纵横,驿站栉比,商旅云集,农业经济高度繁荣。敦煌立有孔子庙堂,有州、县官学,设有五经博士、助教与生徒百人,同时还有医学博士和生徒。此外,还有私学。这些学校讲授的儒家经典,与首都长安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藏经洞中发现的六朝至唐五代时期的儒家经典写本,有《周易》、《尚书》、《礼记》、《春秋左氏传》、《春秋榖梁传》、《诗经》、《论语》、《孝经》等九种、三百余件,还有相关的音注、传疏类书籍。敦煌学郎留下的稚拙笔迹,传递出中原文化在敦煌教育中的主导地位并广泛传播的历史讯息。文学的发展亦如此,敦煌儿童的习诗写本数量惊人,而名家诗作如韦庄长诗《秦妇吟》在藏经洞就发现了10个写本,时间最早的,是哀宗天祐二年(905)学郎抄本,此时韦庄尚在世,足见其诗在敦煌的流行程度。

  唐朝对敦煌的政治统治长期而有效。在莫高窟藏经洞和新疆吐鲁番,发现了很多唐代公文,其中不乏珍贵的法律文件,如《论事敕书》和《开元水部式》残卷,就是唐初敕书的实物和水利管理法规,是研究唐代三省六部制度和法律的重要文献。安史之乱后,唐朝疆域剧烈收缩,“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白居易《西凉伎》)。吐蕃乘机占领陇右,统治敦煌长达70年。851年,沙州大族张议潮率领各族人民起义,收复敦煌等地,唐廷在沙州设归义军节度使,统辖河西、陇右。在归义军政权存续的两百年间,大部分时间内奉唐正朔,敦煌仍保持了汉文化的主导地位。

  三、书仪、蒙书与节俗—生活中的礼乐文明。

  “书仪”即“书翰仪体”,出现在东汉以后,是士族为标举家学、家风在书信格式上别出心裁、标新立异的产物,如琅琊王氏、东晋丞相王导曾孙王弘,“造次必存礼法,凡动止施为及书翰仪体,后人皆依仿之,谓为‘王太保家法(《宋书·王弘传》)。此后,书仪内容逐渐扩大为社交礼仪和四时祭享仪式。而随着士族的兴盛,书仪影响愈广,“上自天子,下至庶民,各具一例,简而适用”(王重民《敦煌古籍叙录》)。一如“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书仪不仅下及庶民,甚至也通过丝绸之路广泛传播。在敦煌遗书中,不仅有120多件汉文书仪残卷,还有于阗文书仪。在其中,尤以中唐杜友晋撰著的十余种《吉凶书仪》和《书仪镜》残卷最为知名。杜氏是东汉豪门,关中名望。据唐末宰相郑余庆回忆,唐后期流行的吉凶仪制,大约有十几家,唯独京兆杜氏书仪最受欢迎,已流行数十年之久,在礼仪活动中起着示范作用。而据现藏于日本正仓院、公元756年日本光明皇后献纳给东大寺卢舍那佛的太上天皇遗物中,有《杜家立成杂书要略》一卷,其内容为书翰仪范,涉及邀请、节日、宴享、慰问等社交礼仪,与敦煌杜友晋书仪的内容十分相似,故有学者推测,杜氏书仪或由遣唐使或求法僧人传到了海外。

  藏经洞中还有二百余件隋唐五代及归义军时期的蒙学读物,也颇能反映中原文化在丝绸之路上的巨大影响力,其中有《太公家教》、《急就章》、《百行章》、《兔园册府》、《千字文》等,甚至还有汉藏文对译本的《千字文》、《开蒙要训》,这些多从中原传入的儿童启蒙教材类书籍,是敦煌文化教育的基础部分,其中儒家所信奉的仁、义、礼、智、信,忠、孝、节、义等核心价值,与知识传授融于一体,通俗易懂,甚至在吐蕃占领时期,此类书籍所宣扬的纲常观念也得到广泛的接受。

  节俗是文化的重要体现。敦煌的民间节日带有鲜明的中原色彩,如中元节、寒食节等,内涵、形式与中原节俗无异。敦煌官方有社稷坛二所,春秋二时举办祭祀活动。同时还供奉土地、风伯、雨师等传统民间神祇。民间社团也举办据传统春秋二社而进行的春秋局席等活动。藏经洞还出土了部分《驱傩文》。驱傩是一种驱疾禳灾的古老习俗,文献记载最早见于《论语》,唐官修《开元礼》也有此礼,属源远流长的中原传统仪式。敦煌文书记载了岁末民间的驱傩活动,虽有信奉祆教的粟特人参与,但文称“驱傩圣法,自古有之”,驱傩人群以“迎取蓬莱七贤,屏及南山四皓”为口号,表明敦煌民间信仰中的中原文化蕴意。

  作者:王力平 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古籍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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