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手记]上海交大教师安琪博士:敦煌观画记(图)
敦煌观画记
崖壁上的石窟远望如鸟巢累累,我们冒着烈日的蒸烤拾级而上,推开158窟的大门,酷暑顿时消隐无形,潮湿阴凉的空气里夹杂了一丝尘土腾起的气味。当眼睛逐渐适应了窟里的光线之后,石窟渐渐显示出一种梦幻般的视觉幻境。一尊典雅的卧佛赫然横陈于西壁前的睡榻上,双目半闭,唇含笑意,天衣下垂呈水波纹状。涅槃佛身后壁端绘有两排举哀者像,上排绘19身菩萨像,下排绘17身罗汉像,以及14身天龙八部护神像等;在涅槃像头部上方,绘有释迦牟尼的大弟子迦叶奔丧和十大弟子举哀图,在涅槃像足部上方北壁,绘有各国王子举哀图,表现了在俗信徒因得知释迦入灭而极度悲痛的场景。
该窟建于中唐,甬道北壁有供养人画像题记“大蕃管内三学法师持钵僧宜”字样,“大蕃”就是吐蕃,可知此窟开凿于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沙州被迫立城下之盟,至此河西走廊全部为吐蕃控制。绘制此铺壁画的画工因地制宜,将迦毗罗等八国国王改绘成以吐蕃赞普为首的画面,这位吐蕃赞普的形象和服饰与同时期洞窟中吐蕃赞普一样,身形高大,气宇轩昂,头戴缠头高冠,辫发束髻於耳后,穿交领内衣,外套翻领左袒长袖缺胯衫,与《旧唐书·吐蕃传》中提到的“衣被素褐,结朝霞昌首,佩金镂剑”、“男女皆辫发”的记载是一致的。在赞普像的右侧画有一位华夏帝王,头戴冕旒,著深衣,在二宫女的搀扶下失声痛哭。其余十三人都是中亚或西域的帝王。他们身着卷领窄袖长袍,有的缚头巾,或披发于肩,或戴裘帽,多高鼻深目,浓眉虬髯,与古籍中记述的“胡人”形象大抵相类。他们的哀悼方式十分惨烈,割耳、削鼻、刺胸,令人目不忍睹,前排左起第一人蓄长发、裸上身手持双刀,刺向自己袒露的前胸,第二人身穿翻领长袍,头缠窄巾,左手捏鼻,右手持刀切割,第二排右起第二人头戴小冠,身着圆领窄袖花色长袍,左手揪耳,右手持刀而割。
图1 敦煌158窟北壁涅槃变·各国王子举哀图
由于时空阻隔,当代人已经很难从情感上理解这种“剺面截耳”以致哀念的习俗了。汉文文献中关于“剺面”的记载最初见于汉代,《后汉书》卷19《耿秉传》称“匈奴闻秉卒,举国号哭,或至梨面流血”,梨面即剺面,匈奴人以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对巡边七年的东汉度辽将军耿秉致以哀悼,此事在《东观汉记》中也有记载:“耿秉为征西将军,镇抚单于以下,及薨,赐朱棺玉衣。南单于举国发哀,剺面流血。”有关“剺面”的文献集中出现在《周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中,《周书·异域传下》“死者停尸于帐,子孙及诸亲戚男女,各杀羊马,陈于帐前,绕帐走马七匝,一诣门,以刀剺面且哭,血泪俱流。”《隋书·突厥传》云“(突厥)有死者,停尸帐中,家人亲属多杀牛马而祭之,绕帐号哭,以刀划面,血泪交加,七度而止。”女性也有剺面之事,《旧唐书》卷195《回纥传》记载唐肃宗幼女宁国公主嫁回纥葛勒可汗,可汗去世后,“其牙官、都督等欲以宁国公主殉葬,公主曰:‘我中国法,婿死,即持丧,朝夕哭临,三年行服。今回纥娶妇,须慕中国礼。若今依本国法,何须万里结婚。’然公主亦依回纥法,剺面大哭,竟以无子得归。”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以刀毁伤面部的哀悼方式,在犍陀罗和印度本土的佛陀涅槃图中难寻其踪,在汉译《大般涅槃经》、《摩诃摩耶经》等佛经中也无记载,也就是说,“剺面举哀”原本不是佛教的葬礼。既然如此,它为何会出现在敦煌158窟的壁端?
从图像学的角度来追索“剺面”的痕迹,有可能为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在日本滋贺县美秀(Miho)博物馆中,藏有粟特人画像石,画像石的后屏上是展现火祆教葬仪场面的浅浮雕。一位身着长袍站立的长者立在火坛前,后面尾随四人,两跪两立,均持小刀作剺面状(图2)。
图2日本Miho博物馆火祆教葬仪浮雕
新疆克孜尔石窟第224窟(即摩耶洞)后甬道前壁的荼毗图中,也出现了割耳割鼻的场景(图3)。上排的五个人装束各异,中间一名男性身着窄袖翻领服,头蓄短发,右手持一小刀向额头扎去,下排右起第二人着突厥服饰,右手持刀划向额头。
图3新疆克孜尔第224窟荼毗图
自东汉至隋唐时期,“剺面举哀”这一习俗流行于以粟特人为主体的西域诸民族中,与种系或族群的混融有关。公元六世纪前后,粟特丧制因嚈哒的占领,开始受到突厥风俗的浸染。直至上个世纪初期,西北的“剺面”之风仍有残留,胡朴安《中华风俗志》下篇卷8对新疆哈萨克葬仪的记载中就提到:“其俗,夫死,妇皆毁容。戚友吊唁者对之痛哭,以爪抓面,流血为戚,否则鄙笑之,以为无情。”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的“六月会”上,有“开红山”仪式,请当地法师(即“拉瓦”)用刀把男性舞蹈者的额顶划破,令其鲜血淋漓地到场内献舞,祭祀二郎神“阿米木洪”。这是否也是“剺面”的当代遗存和变形?要得出确凿的结论,自然还需要更多证据的加入,在此仅是聊备一说。
从狭窄的洞口射入的阳光,想必是观想佛像时最佳的光源。讲解员关掉了手电筒,大家突然陷入一种毫无征兆的沉默。这样的沉默,在一千年来的朝圣者那里,已经轮回了无数次。斜阳正慢慢坠入石窟对面的三危山后,仿佛有两股梦幻般力量在窟内流动,涅槃佛的寂灭为乐与举哀者的踊跃嚎啕融为一体,所有那些关于佛陀涅槃、剺面哀悼的知识都显得无力而可笑,也许惟有直觉才能够把握流动不定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