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戏剧人物素描
每当夜深人静,心若止水的时侯,耳际会传出我曾工作、生活过七年的那个村庄里发出的锣鼓、胡琴、唢呐和吼秦腔的声音。
两只大手捏着一把唢呐,黄毛李三眯着他的黄眼珠,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几根黄胡子高高翘着。粗糙的手指在音孔上跳动着,他就把叽哩哇啦的声音做成了高亢的曲调。当地的婚事上,一般不使用唢呐,但每年一次的送兵,都少不了李三吹喜庆的《山丹红花开》、《秧歌调》等,吹吹打打地送应征入伍的青年到县武装部报到。唱《刘备东吴招亲》的古装大戏,也是他吹《大开门》之类的喜庆调。在死了人的白事上,李三吹悲悲切切的《哭五更》,那悲伤的音符,引得孝子们悲声大放,泪水连连,也使乡邻们对亡人思情绵延,心头发酸。悲欢离合组成了人生,这喜调和悲音就成了乡村不朽的音乐,在民间延绵传承至今。
李岳林,瘦高个子,先天性的盲人,人们背着他叫“麻眼糟娃子”。他的“耳音”和记忆力极好,不论什么曲调,只要听过两遍,他就会用板胡像模像样地拉出来。出门时,他总要戴一副价值几元钱的墨镜,把两个红坑坑眼窝遮起来。他说话如炒豆——干崩利索。是村庄戏班子的“头把弦”,在有演出任务的日子里,没人敢招惹他。他把板胡往大腿上一放,“嘎吱”一拉,那声音真是响的穿云裂帛,把自己的“不凡”亮相给观众。舞台上演戏,他的座位总要超出帷幕一点儿,让台下看清“头把弦”的技艺。他拉出的乐音常常超过演员的唱腔,总能以压倒一切的气势突显自己。一次,戏快开演了,他却姗姗来迟,大队书记着急地问:“麻眼糟娃子,你干啥去了?”他没有吱声。当演员唱到“穿林海,走雪原,气冲霄汉”时,“叭”地一声——“头把弦”的琴弦在这关键时刻断了!大家心知肚明,这是瞎子李岳林“施了一拐”!大队书记火冒三丈:“你滚,麻眼糟娃子,没你,我们的戏照样唱!”村里接连几场戏没有再用他。两天后,他自己坐不住了,急忙捣了个木棍棍,到书记那里认错。书记对这个争强好胜的瞎子能说什么呢?他可是村上戏班里乐队的“正确引领”,乐队没他,还真有点不行。
长福,个子不高,长方脸,脸上有不打折扣的“红二团”,说起话来嗓子有点沙哑。他是戏班子乐队的“上手”。上手要掌握三样乐器,一是梆子,二是牙板,这两样乐器,看似简单,在演唱中却有指挥拍节、起承转换的重要作用。第三样乐器是“干鼓”,它能发出“哒哒哒哒”的脆响,在演唱中起拍节花点的效果。正月里闹社火,长福敲大鼓,他两手极富有弹性地敲打,演员们的舞姿和“三点水”“十字花”的脚步,在他鼓点的指挥下,配合默契,动作划一。这时的长福,总是下巴顶着胸膛,一副专注倾心的样子。平日里,他抽一只用烟渣子捲的喇叭筒,从左嘴角倒到右嘴角,然后再倒回来,往复来回。他还常常拿似笑非笑的眼神瞟人,似乎有玩世不恭的幽默。
钟山身材高大,脸面棱角分明,算得上是村里的帅哥。他喜欢唱戏,特别是秦腔,虽没经过什么正规训练,但吼起来,声音高亢明亮。当年村里演出《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李玉和、杨子荣、郭建光几个角色都是他扮演。至于台风、动作,自然远不能和那些名家、大演员相比。但村里的人们,对他的演出相当认可。一个纯粹的农民,那一招一式,能演到那么个程度,就足够了,何况,看这种演出,自己连一分钱不花。再说,钟山的戏,在县上还获得过“业余演出二等奖”呢!
瑞莲是村里戏班子的一号女演员,她长的丰满健壮,有一副苹果般的脸型,因此,扮演老太婆十分形似。装扮好了,往台前一站,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角儿,所以《沙家浜》里的沙奶奶、《红灯记》里的李奶奶,都由她扮演。她是高中生,读剧本、背台词、领会角色感情,自然难不住她。她唱的字正腔圆,富有情感,很快在乡里、县上有了名气。一年后,被抽调到县里的宣传队,宣传队结束后,被安排到了乡卫生院工作。她凭自己的好学上进,很快成了一名妇产科大夫。可惜的是,她在一次出诊中,遇车祸去世了。那年,她才四十来岁。
还有谁呢?瑞莲的大哥,他扮演的座山雕,也很受乡亲们欢迎;玉娥子大多演配角,但她的舞台扮相很美,在古装戏开禁后,她扮演《李彦贵卖水》里的丫鬟,那扮相真是一绝,观众无不称赞;还有扮演小炉匠的蒲存子,以及扮战士甲、匪徒乙的群众演员虎子、二牛、牢娃子……这些可爱的农民,这些曾经为样板戏付出心血,为乡村百姓带来欢乐的小人物,今天都在哪里?我得知,他们多数人还打拼在黄土地上,有的已经埋入自己曾耕作过的黄土地里。但在这寂静夜里,他们的声音还是余音绕梁,不离不弃地徘徊在我的耳侧,他们的语言、动作,质朴鲜活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记忆里。
岁月的河水已如一江春水,乡村的那条音乐溪流究竟怎么样了?不久前,我到这个村庄拜访当年的同事,交谈中,知道村里的戏班子为“元宵会”所取代,现在添置的服装道具不少,乐队有了吉他、扬琴、电子琴、大音箱。村里的社火是每年要闹的,但现在不少人常年出外打工,留在家里的人,各忙各的活计,就没时间排戏、演剧了。所幸的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上过学,不少人拿起乐器都能来两下子。黄毛李三死了以后,他的儿子继承了自家的“阴阳手艺”,唢呐吹得比老子更精到,他除吹传统的喜、悲老调外,像《九月九的酒》之类喜庆热烈的现代歌曲也用上了。哦,我明白了,在这里,那周礼千古曲调,仍然“此爱绵绵无期”地继续着,上达远古,后传未来,而且还有新的活力在不断增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