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撒谎的松花蛋

05.06.2014  00:11

    吃粽子,几乎是所有汉族人在端午节前后必备的一道小吃,这样的习俗大概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到了今天,每当端午节来临之际,到处都可以看到粽子的影子,人们不仅吃,也将它作为一种走亲访友的礼品。可在我的家乡,却始终显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在我的印象里,端午节就没怎么吃过粽子,甚至连提及也是很少的。但有一样,却必不可少,那便是松花蛋,有人也称之为皮蛋,更多的家乡人喜欢叫作“包蛋”。

    松花蛋——几乎是我年少时对端午节所有的渴望与记忆。

    那时,要吃一回松花蛋,并不容易。通常情况下,母亲会在端午节前两三个月,提着自家的土鸭蛋去镇上找专门靠包松花蛋营生的师傅包上一些。我家养了一些鸭子,每天能有几个鸭蛋,因家庭经济上的拮据,并不能保证每个鸭蛋都成为家人的盘中餐,绝大部分会被母亲拿到镇上卖掉,换一些油米之类的食品。如此一来,剩下的鸭蛋就不多了,平常还会煮少量给我当早餐,能够用来包松花蛋的,就更是少之又少。我家每年的松花蛋数量,大约三十个,就这样一点,还得送掉一些给亲戚,因此自家留下的往往只有十个左右。从母亲自镇上将松花蛋拎回来,到松花蛋成熟,只需一个多月时间。但由于数量上的限制,母亲并不允许我提前享用,只有等到端午节这一天,才将松花蛋从床底下拿出来。

    松花蛋成熟到端午节这段时间,对于一个贫困家庭的村庄少年而言,是一种甜蜜的折磨。甜蜜的是,端午节一天天临近,到了那一天,便可以享用到美味的松花蛋;而折磨的是,等待的漫长,就像毛毛草不停地在心上拂来拂去,弄得心痒痒的,却又无可奈何。

    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只是计策会带着一些少年的叛逆与被母亲惩罚的风险。

    那年,我八九岁的样子,邻家的少年伙伴阿平,成为了我“犯罪”的诱因。阿平的家境,比我家要好得多,对于松花蛋的数量与享用的时间自是没有多少限制,因此,离端午节还有一个来月,阿平就已吃上了松花蛋。阿平手上的松花蛋成了所有孩子的焦点,几乎每一双眼睛都高度聚精会神地将之牢牢地盯住。和所有母亲从镇上拎回来的松花蛋一样,阿平手上的,也漂亮极了——最扎眼的是蛋黄那纯粹的黄,黄色几乎是整个松花蛋的主旋律,其次是晶莹剔透的蛋清,以及镶嵌在蛋清里像雪花一样的松花。即便与阿平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同样也能够闻到松花蛋散发出来的特殊香气。阿平将松花蛋一点点送入嘴里,骄傲得目空一切,当然,拥有松花蛋的阿平具有这样的资格。我不停地咽下口水,脑海里不断想象着松花蛋在舌尖上的鲜滑、刺激与舒爽。此时,似乎能够吃上一口松花蛋,比什么人生理想、学业成绩要重要得多。终于,我的理智完败于舌尖上的想象,趁母亲不在家,我小心翼翼地爬进床底,然后从小小的竹篮里,偷偷拿掉一个松花蛋。当时,以及此后的一个多月,母亲并没有发现。因此,我有点小小的窃喜。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到了端午节,我犯下的“”,还是露馅了。母亲察觉松花蛋的数量不对,反复数了好几次,最终确定少了一个。刚开始,我并不承认拿了松花蛋,心里想着:只要打死不承认,母亲能拿我有什么办法?

    母亲心知肚明,没有愤怒,特别平静地说:“松花蛋也能像鸭子一样飞走?如果没人承认,明年就不包了,大家都不要吃!

    我被母亲看似平静,却极具杀伤力的话给唬住了,这比打我、骂我一顿更让我感到恐慌。因此,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我,只好颤颤巍巍地讲道:“松——,松——,松花蛋,是——,是——,我拿的。

    我以为母亲会因此而发怒,没想到的是,她仍然一脸平静,沉默了几分钟后,缓缓地说:“一个松花蛋并不要紧,十个,一百个,甚至一千个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一个人,特别是男生,不应该学会撒谎,撒谎是人生最大的败笔。现在你还小,撒谎的危害并不明显,等日子长了,就会发现撒谎的人将一点点被生活遗弃,可到那时,一切都就晚了。

    母亲说完这些话,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不再说话。等母亲转过身来时,仍然一脸平静,但能够明显感觉到她的眼角有些泪痕。直到今天,我也不知母亲到底为何流泪。母亲或许为我这个撒谎的儿子寒心或担忧,亦或为不能创造一个好的经济条件,让儿子能够随时吃上松花蛋而愧疚与遗憾。当然,这仅仅只是我的一点猜测而已。但有一点,不用猜测,这便是,母亲的话对我后来的人生影响很大。

    在村庄里长大又没有念过多少书的母亲,能够讲出那样的道理,在今天看来,仍然让我感到诧异。但再细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人世间最深刻的哲理,一定不在庙堂,也不一定在书本,而在生活之中,在山野之中,在最淳朴的农人口中。后来的读书、工作与生活中,母亲的话一直是我人生奉行的座右铭。

    离开村庄后,很难得回去一次。每年母亲仍然会包松花蛋,蛋的数量与享用的时间不再受到任何的限制,却受到了空间的约束,离家在外的我,端午节想吃上一个,无疑是一种奢望。各种副食店、超市无论是否临近端午节,都有松花蛋卖,我却极少买来吃。不知怎么的,买来的松花蛋,在色泽与味道上,都与我记忆中的松花蛋相差太远。因此,离开村庄后的端午节,总是让人感到寂寥与落寞。

    又是一个端午节,母亲打来电话:“阿宇,买松花蛋吃了吗?

    没有半点遮掩与婉转,我如实地回答道:“没有。我只想吃家里的,外面买的不好吃。

    母亲好像早已料到,立马接过我的话:“放心,家里留着呢,妈等你回来吃。

    母亲明白,我不会撒谎,因为我就是一个村庄的松花蛋,而这样的松花蛋,是永远不会撒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