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针一线皆关情(泥土芬芳·手艺人系列)
父亲常说“做出衣裳是针线”。按说这没有什么创造,但从一名乡间职业裁缝口中说出,却有权威性和说服力。
我看到了一个行走乡间的裁缝的足迹。
父亲是独子,祖父不忍心让他种田,送他进山给徐老裁缝当学徒。我没见到过徐老裁缝,从父亲的手艺作逆向揣度,徐老先生应该是一个艺高的手艺人。
父亲十二三岁进徐门拜师学艺,头年多半时间给师父家挑水打柴干家务活,随着时光深入开始学缝扣眼、绞襻子、钉扣子。翌年学习缝制衣服,第三年开始学绗棉做棉衣,最后学剪裁。
旧时裁缝,全靠手工,裁是剪裁,缝是缝缀。首先学缝然后学裁,剪裁是最高境界,也是师父最后教的看家本领、出活手艺。如果你只会缝不会裁,永远不算出师。
父亲学裁缝,没少挨师父训罚。师父很严厉,连立身坐姿、穿针引线也有规矩,弄不好便举起尺子打过来。父亲说,无论师父怎样打罚你都必须忍着,熬过了三年,你便有出头之日了。三年后父亲果然提着裁剪行走乡里,独当一面,还真是多亏了师父的言传身教。
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有些绝活儿。
父亲没学过美术绘图,可他制衣裁布料用画粉时,总是从容果断,绝不拖泥带水。让人惊讶的是他用画粉袋,一人操作只凭俩手,无需别人帮忙。画粉袋也是用于裁衣料画线的,一条纱线索子从装有白色画粉的小布袋里左贯右出,其原理与木匠的墨斗无异。比如绗棉衣棉裤,父亲将已经铺好絮棉的布面在案板上放好,左手捏着画粉袋口线头置于棉裤一端,右手拉粉线悬空而过,然后贴于布面,再用右肘根压住粉线另一端,右手拇指食指逢中拈起粉线,轻轻一弹,一条白线不偏不倚完成,如此反复,他的徒弟再照线举针绗棉。父亲画完绗线,也亲手绗棉,他的动作之敏捷迅速,叫人佩服。他左手捋着棉裤面,右手捏着长长的绗针——那针头几进几出然后针尾一拖,将绗线绷直,几乎将一条绗线绗完。抽一支烟的光景,一条棉裤筒绗完,父亲一手伸进裤筒,一手举起竹尺将棉裤转面儿拍打,这应该是让绗线与棉布絮棉契合。
父亲擅长做开襟衣衫,无论对开襟,抑或右开襟,他都拿手。他最得意的是做得一手漂亮盘扣,男服多用蜻蜓扣、春蚕扣(也叫一字扣),女服多用蝴蝶扣、菊花扣。还有男女通用的琵琶扣、树枝扣。做盘扣要先绞布襻子,父亲先将布条裁好,再将布条双对折然后用小手针缝合对折口,少顷,一条条如新生豆角样儿的细长布襻子绞妥,接着将这些布襻条盘成一个个蜻蜓头,一对对蝴蝶结,公扣母扣,结对成双。这种衣服全用布扣,杜绝塑料扣子或有机玻璃扣子,着实漂亮。
父亲赶时髦,喜欢在左胸前袋口插上一支钢笔,不过这笔大抵在算账、立据时才派上用场。父亲有“两不记”:一是收人布料不记,客户来料,只要说明你要做什么衣服什么样式,他随手往那衣料堆里一放,绝不会张冠李戴。二是客户做衣,量体裁衣,他皮尺往来人身上左一拉右一扯,嘴里念叨着,只量体并不当面记录,也不开制衣单,按期取衣,从不失信。
父亲的裁缝工具很简单,裁剪、竹尺、皮尺、画粉(包括粉片、粉袋)、手针、顶箍,再就是熨斗。后来母亲嫁来,有了缝纫机,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与他们“白头偕老”。父亲还是我们乡下最早“引进”三线机的。那几年三线机缲衣边忒时兴,父亲引领潮流。
我曾对父亲的裁剪做过长时期的观察。他剪裁时轻松自如,用剪吃布很干脆——咔哧,咔哧,咔哧,咔!最后一声特别干脆,听起来很果断,那肯定是剪刀将出,剪断布头了。这让我想起农夫耕田犁地,当犁尖插入土地,只听得一声吆喝,那黑色土壤便顺着犁头往右翻去,父亲剪裁布料娴熟得颇像老农犁地。
有一天,我发现父亲用的案板是杉木的,杉木不是很结实硬犟的那种,木质较为疏松,肌理颇有弹性,奇怪的是那案面上有许多凹坑,密密麻麻。后来我终于找到答案。父亲用的是职业裁缝专用裁剪,像一只鸟,身如凸肚,单足独立,足尖钝。有次我看到父亲两手竖握着裁剪,在画好粉线的布面纵横交错的线条上,让“鸟足”随意地“顿足”疾走,裁剪的“鸟足”在案面发出“咚咚咚”的声响,顿一下,布面一个窝,案板上一个坑。我揣测这种“顿足”绝不是率性而为,一定是有讲究的,应该是父亲为后来的缝纫制作留下的暗记,比如打褶、留岔什么的。布面留下的“暗记”自然只有缝纫者母亲识得,而案板上留下的“记号”却让我长久思索……
父亲除了等客上门在家做衣,很多时候是做“乡工”,也称“上门工”。这种方法是按天计收工钱,东家只管三顿饭,不需一件件算钱。父亲只管埋头干活,成品出得越多,东家老板越高兴。父亲当然也愿意,一天三顿饭,而且一般都会有点鱼肉豆腐什么的,遇上婚庆喜日“开剪”,东家讲礼数,不仅会好烟好酒款待,还会包红包包利市。平常东家客气也有上烟上酒的,可父亲从来不沾,只吃些茶饭,我问这又是为啥,父亲说你如果又抽烟又喝酒,东家算账会考虑成本,花费高,以后就不会请你了。
早年,父亲行走乡里一直是手工制作,后来母亲加盟,不久就有了缝纫机,父亲担纲剪裁,母亲负责缝制,从此父母同出同归,做“上门工”的日子越来越多。许多时候,东家提前预约,然后当天清早到家里来挑缝纫机。小时候我还没念书,就经常随父母去做“上门工”。大早,东家一副挑子,一头是缝纫机头,一头是机脚,走在前头,我紧跟父母在后,父亲后来说我是从小就随他吃“百家饭”。
父亲一生以裁缝为职业。我想他受乡亲敬重,除了有一手好手艺外,再就是能够帮人节料省钱。比如一节布料合理剪裁大人小孩共享,或者新衣口袋采用旧衣布续用,等等。
然而,乡间还是有个行业笑话段子:“裁缝不落布,穿个冒裆裤。”少时我不解,便问父亲何意,父亲莞尔,告诉我意思是说,如果哪个裁缝不留下布头,那他肯定是穿着个没有裆的裤子。父亲从来不做那种“贪墨”糗事,每上门做完一家衣服,他就将剩下的布头交给东家,若是在家,每做好一件衣服,他也将剩下的边角布料扎成一绺,塞进衣主的新衣荷包里。衣主自然高兴,因为这些边角布料又可去做千层布鞋底。
也许就是这类微小事让人感动,父亲才被人瞧得起,因而他行走乡间方圆二三十里,甚至跨出湘鄂边界为人缝制衣裳。记得每年临近年关,父母是最忙的时候,因为农家年终分了红,有了钱便扯布做新衣。此刻,父亲总是点灯熬油先为他人赶做,自家做新衣总是在除夕夜里。
父亲从事职业裁缝五十年。五十年来,他从手工到机制,从坊间织的家家布,到土洋布、咔叽布、灯芯绒、凡呢丁、毛哔叽、的确良、呢子,从普通童服到成年内衣裤、罩衣、棉衣棉裤,从青年学生装到中山装、国防服,乃至大脚裤、连衣裙……既亲自经历了这些服装的全部制作过程,也见证了民间服装的嬗变发展,几乎可写一部湘北民间裁缝与服装断代史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年逾花甲的父亲,进城居住,离开乡村告别了他的裁缝生涯。他的某些手艺可能失传,至少我们兄弟没人接棒。其实,父亲也曾打过我和大哥的主意,他想在我们之间物色一个接班人。少时,他让我和大哥都上过缝纫机,我打过鞋垫,绞过扣眼,大哥则能够缝纫童衣了,但我们最后都没“上钩”。1970年,有煤矿下乡招工,大哥迫不及待报名,我则光荣应征入伍。回望父亲,我和大哥都有些歉疚。我有时感到父亲就像一枚绗针,行走乡间,缝紧了亲情,缝暖了家庭,缝美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