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一枝花》……
上世纪80年代初,电视连续剧《武松》在全国热播。武松打虎的故事小时候就看过连环画,而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我在小说《水浒传》里已经看过了,让我难以忘怀而每天萦绕耳畔的,却是电视剧里的主题曲《一枝花》。这是一首由山东梆子和曲牌改编的山东民间音乐,那高亢嘹亮、悲壮激越的曲调在片头、片中不时响起,尤其是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声声唢呐,强烈震撼、拨撩着我的心弦。
从此,一有闲暇,我就用二胡拉起《一枝花》。我调准琴弦,用大滑音、滑揉的手法,奏起开始的散板,如波浪起伏的旋律,表达了凄楚哀怨、情深意切、肝肠痛断的情感。到尾声时,快弓顿挫,跳跃欢腾,慷慨激昂,高亢嘹亮。我觉得此时此刻,只有沉醉于这支曲子营造的音乐氛围中,心头的忧愁、怅惘才会慢慢消失。
那一阵,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在几十里外的一所学校,早晚不能为母亲端水盛饭,眼巴巴望着她饭量不断减少,日渐衰弱下去。我逼着母亲去县医院拍片、化验、检查。等我骑着自行车从学校赶往县城医院时,母亲坐在大门口颤颤索索,她说她吓坏了,黑洞洞的X光拍片室和高大的拍片机让她感到恐惧,她跟医生乞求要等到儿子来了再拍,使得不理解母亲心理的医生十分不悦。
从此,我除了上课,便是去医院,咨询,开药。星期六下午,我心急火燎赶回家,母亲一定坐在巷口的石台阶上眼巴巴等我,她盼着,儿子会给她带来健康和希望。
母亲的病我十分清楚。
解放初期,母亲参加村里的扫盲识字班。她还学会了唱歌,老是哼哼“旧社会,好比是,黑咕咚咚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老百姓,妇女在最底层……”她记性强,好学习,认了不少字,刚兴起的锅驼机培训班抽调她去培训。开锅驼机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儿,自清明前后浇春水开始,一直到立冬前后浇完冬水,事儿才算结束。刮风下雨,只能在土窑里躲避。一个女人家,不但无明无夜监视运转的机器,还要清理水池里的树枝杂草以防阻塞水泵,天天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对身体哪有一点好处?
几年后,锅驼机变成了柴油机,大马力的机器提灌量更是大,这无疑加大了母亲的责任和劳苦。放冬水的季节,涌来的败枝秋叶拥堵了进水口,她编了如羽毛球拍的工具,安上长长地的木把打捞,有时,不得不用手伸进刺骨的水里,撕扯那些缠绕在进水口铁丝网上的杂物。
我们社的抽水机房建造在邻村,附近一个姓沈的男孩看到母亲一天到晚的辛劳,有时帮她打捞水草,干些杂活。这孩子死了娘,老爹拉扯着五个儿女。母亲看到孩子破衣破裤,常常给孩子缝缝补补,给他一点家里带来的吃食。时间一长,这个“没娘娃”成了母亲的好助手。母亲患病后,当兵在四川的“没娘娃”来瞧她,看到母亲的这副样子,伤心又不无遗憾地说:“婶啊,你这病就是开抽水机那阵做造的。”
真的是,当年风寒暑湿早已侵蚀了母亲的身体,五十多岁的她成天腰疼背酸,三天两头感冒。王大夫说风湿,张大夫说补阳,李大夫说滋阴,今天吃这个药,明天输那种液,丸散膏丹不知服用了多少,病情却毫无好转。
她成天抱一本《赤脚医生手册》,查来查去,也弄不清老天爷给她降下什么灾难!也许她意识到什么,稍微有点精神,她便取出针线笸篮,取过粘好的红的,绿的黄的枕顶,缕缕丝线绣她喜欢的牡丹、石榴、干枝梅、佛手……那是她最后的杰作和纪念品——方的,是为我绣的,扁形的小枕顶,是为小孙子绣的。有时候她还带着病体,挣扎着去锄田,摘小麦,有几次,她甚至帮邻家去打场。医生劝她“油缸倒都不扶”,她那样的性格做不到。
我每周回一次家,母亲另是一个样,越来越瘦,气色越来越黄,浓密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而稀疏。起先还坐在街道的石台上和女人们扯闲话,渐渐就只能成天坐在炕头,不能去晒太阳看蓝天了。
每次,学校收发室的女人叫我接电话,我总是胆颤心惊:母亲的病又重了!果然,她又去帮着干农活,一累,病就加重。
恢复高考那年,我拿到录取通知,母亲不是高兴,而是忧心忡忡,她是舍不得我这个独苗苗远走高飞。为了凑路费,母亲断然把家里一头猪杀了。谁料到猪的嘶叫惊跑了邻家的猪。四野茫茫,全家人沟沟岔岔,玉米地里寻了个遍,十多天过去,毫无影踪。母亲只好把我们家一头小猪顶给邻家以息事宁人。
那是五月的一天,学校开运动会,惦念着母亲病体却又万般无奈的我心烦意乱,取过二胡,奏起了《一枝花》,我进入了乐曲营造的氛围中,时而悲伤,泪水涌上心头;时而振奋,幻想着山回路转、柳暗花明……收发室的女人来找我,不详的预感袭来。果然,母亲病重,让我立即回家。我自行车带了女儿往家里赶,一路飞快,这一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母亲已经是昏睡,一丝两气,父亲做好了成殓的一切准备,平静地抽着旱烟。我趴在母亲身边轻轻地呼唤,可她一点知觉都没有了,我仔细端详那张我从小看着的熟悉而慈祥的面孔,抚摸着她枯瘦的胳膊,像石头一样冰凉,我还傻乎乎地想,母亲不会死,她舍不得离开她的独苗苗,舍不得离开刚刚成长的孙儿们……
老天偏偏在这时候起了一场暴雨,霎时,雷鸣电闪,气温骤降,大注的雨铺天盖地而来,刺眼的电光把暗夜耀得如同白昼,闪闪的电光下雨柱似万箭齐发,激起院落里一片跳跃的水泡;炸雷撕裂着轰响,震得大地一阵阵颤动。我觉得,天要陷了,地要塌了!
就在这样一片突如其来的恐怖袭击中,母亲平静地走了,她再也不理我了……此刻,我才觉得,失去了母亲,生活将会乏淡无味,毫无光彩;母亲不能分享我的快乐,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
闪电雷鸣挟裹着暴雨渐渐东去,深邃的天空挂着一轮皎洁的圆月,星星眨着眼,哀痛的我隐隐听到了天籁中传来《一枝花》的旋律,舒缓、柔美的曲调从我心头划过,伴着我清冷的泪水长流。
自此,《一枝花》的曲子伴随我度过了一段悲伤、哀怨而失落的日子,听到这支曲子,我便追思母亲,缅怀她的音容笑貌和教诲,乐曲的旋律也抹去了我心中的惆怅和遗憾,填补了失去母亲的巨大空白,催我振奋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