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承诺一生守护

19.11.2015  15:04

□资料照片

    湖南省邵阳县仁济医院5楼38床,91岁的老人庹长发一边输液,一边双眼微眯,津津有味地聆听着身边志愿者用手机为他播放的京剧选段《关云长忠义千秋》。在一旁的志愿者们看来,这个将关云长视作为人处世楷模的老人,其大半生的经历,丝毫不逊于两千年前千里送皇嫂的关羽……

    66年前,老兵庹长发答应去了台湾的连长照顾他的妻儿。现在,连长走了,太太走了,他们两个儿子长大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如今,庹长发离开家乡已有77年,而他对连长的诺言整整守了两万又四千多天。

    守诺

    68岁的易浩光后来从别人那里听说,1949年,在国民党部队做军官的父亲易祥带着三个兵,送妻子陈淑珍和两个孩子回湖南邵阳县黄亭市镇的老家。

    知道易连长官职低微无法把妻儿带在身边,要把自己留在黄泥村这个陌生僻远的山村照看她们,25岁的庹长发哭了,离家11年,从四川到湖北到湖南,他从没跟易祥分开过。

    “他总说我父亲好,对他有恩,说没我父亲他早不知死在哪个地方。”易浩光说。

    1950年,黄泥村开始搞土改。这一年,易祥托人捎来一封信和50块钱。

    “我妈妈没有看到信,爷爷收到了,挨了揍,叫父亲别再联系。”易浩光说。此后近30年,他们再没有易祥消息。

    爷爷在批斗中离世,妈妈受了很多苦……对这段日子,时年尚幼的易浩光只从长辈的言谈里取得零星印象,他知道,那几年,贫农出身的庹长发总趁夜深人静把自己分到的粮食偷偷放到陈淑珍门前,再偷偷离去。

    紧接着,大家都分了地。被打倒的前地主家没有牛,庹长发给其他人家干三天活,换一天的牛用,为陈淑珍耕地。“我们家就靠他了,我妈妈没有能力,什么活也不会。

    1957年,10岁的易浩光去读书,学校离家至少要走40分钟,庹长发把自己的解放鞋脱下来套到易浩光脚上,鞋子里大出来的地方用稻草垫上,鞋子外拿绳子把鞋面和脚绑在一起。“我好高兴啊”,易浩光仍记得那双鞋子带来的兴奋,“以前一直赤脚或穿草鞋,我从没穿过这样的鞋子。

    1958年,因为大炼钢铁,庹长发身体吃不消,整个人骨瘦如柴。但对他而言,吃苦不可怕、没东西吃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被人误解和排斥——1964年,当地生产队搞社会教育,陈淑珍母子被调查出有台湾关系,加之以前所属的地主成分,庹长发因此受到牵连,“有人问他一个外姓人为啥一直住在黄泥村,为啥自己是贫农身份却偏要一直与地主阶级一家不愿分开。”。

    庹长发当时是要被遣返回四川的,但他竭力想继续留在邵阳完成未尽之诺言。而这时,陈淑珍勇敢地站了出来为他辩护,称丈夫易祥不可能再回来了,她早已把庹长发当作一家人,会一直一起生活下去。

    忠义

    黄泥村方圆十里流传着一则传言,说易祥去台湾后无法回大陆,写信让庹长发跟陈淑珍结婚,庹长发恪守礼仪,回绝说“嫂子终归是嫂子”。

    在易浩光的印象里,父亲从未在信中提及此事,庹长发和陈淑珍从未流露此意,庹长发也不会叫陈淑珍“嫂子”。他小时候,庹长发称他们母亲“太太”,叫他们两兄弟“少爷”,后应陈淑珍要求,改为直呼名字,易浩光易浩明兄弟则称庹长发“满满”,当地方言中,这是对父亲弟弟的称呼。

    庹长发也从不抱怨,平日少言寡语,独来独往,总是不停歇地埋头干活。“相处近70年,他说的最多的好像就是哪块地还没种,吃饭的时候就是浩光,吃饭了”。易浩光说。

    1979年,已经60岁的易祥终于托朋友辗转从香港捎回信来,他已在台湾娶妻生子,“淑珍,我对父母没有尽到半点孝道,对你与两儿亦未尽到责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憾事。”他请妻子代他向不识字、不能读信的庹长发致谢,嘱咐儿子善待已近耳顺的他。1987年,他嘱咐儿子们帮庹长发寻找亲人,易浩光的儿子寄信到庹长发的故乡彭水县黄家坝村猴狸公社,但未能收到回信。

    最终,庹长发没能等到他的连长赶来与他们团聚。1988年,69岁的易祥在台湾病逝。庹长发偷着哭了好几回,每次被易浩光他们撞到,就用袖子扫过脸,红着眼恢复平静。“他这样一个人,这样忠义……我读书不多,但看过不少历史小说,中国五千年历史里,他这样的人也不多。”易浩光说,“我妈妈以前常跟我们感叹,满满对我们有恩,滴水之恩要报涌泉,她说我们兄弟现在的条件,都还做不到。

    心愿

    2009年,陈淑珍病逝,在她最后的时光,易浩光堂妹易玉娥一直陪在旁边。“大娘是我们村最温柔最漂亮最好的人。”易玉娥掀衣角擦泪,“去世前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满满,让我哥他们一定好好对他,叫我们也要常回家看看他。

    连长走了,太太走了,浩光跟浩明长大了,连孙儿都有了,庹长发很老很老了,走路变得吃力,背变得弯折,站起身不再高大。他离开家乡已有77年,他对连长的诺言已守了两万又四千天。他的日子过得愈发沉默,常在床上一睡半天,易浩光和易浩明两家轮流照顾他。

    2015年10月,邵阳县义工联合会的志愿者听说了庹长发的故事后赶到黄泥村寻访。志愿者们并没问出太多信息,却在随口问及“你想不想家?想不想回彭水看看”时,见老人突然落泪。从当晚邵阳县义工联通过微信公号发出为老兵寻亲的消息,仅仅十个小时后,彭水乌江志愿者在义工群中报告,找到了老人的亲人。

    庹长发安静地靠坐在病床上,面容平静,他正在慢慢认识和熟悉自己从未谋面过的亲人们。病床旁,除了易浩光,他的亲侄子、刚从彭水赶来的小弟的儿子庹成也住进医院陪他。庹成掩面掉泪,“父亲在时,最希望找到大伯,我们找不到他,都以为他不在世了……”庹长发的两个弟弟已相继于前年、去年离世。

    庹成告诉易浩光,好不容易找到大伯,一定要接他回家与自己一起住,易浩光告诉庹成,叶落归根,人老思亲,如果满满回去后住不习惯,他会亲自去彭水接他回家。

    少小离家老大回。2015年10月30日,91岁的时候,庹长发回到了他的故乡。

    □据《新华每日电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