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没有吃过荔枝的女孩
周二。下午第二节课。语文。
窗外是刚刚落过的今冬的第一场雪。而我也刚刚从外地赶回来,经受了多年来第一次刺骨的寒冷,深深体会到冻透了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但教室里还算温暖,新盖的教学楼,宽大的玻璃窗,阳光尚好。翻开课本,开始讲戴望舒的诗,《我用残损的手掌》。
戴的诗我还是比较喜欢的,尤其是他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独自走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这些字,总会让我想象着南方,我一直向往和憧憬着的南方。很遗憾课本上所选的,不是这一首。课本上的东西,总是牵扯太多的政治因素。不过诗人终归是诗人,只要是诗,无论政治或不政治,都写的足够情调。我给学生讲戴的求学和工作历程,讲他曾经被日军抓捕入狱,讲他在狱中是怎样的铮铮铁骨,学生的劲头一下子上来了,当我讲到这首诗的确是他在狱中所写时,同学们似乎都被深深打动了,每张脸都变得异常严肃。我说题目是“我用残损的手掌”,这既是虚写,其实也是实写,当时诗人经受了日军的严刑拷打,的确身体致残。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诗人还是想象着自己在抚摩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从长白山的雪峰,到黄河的泥沙,到江南的秧苗,再到寂寞的憔悴的岭南的荔枝花。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这一句的时候,说到“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的时候,我忽然想多说几句。我说,同学们,大家想一想提到岭南诗人为什么就写到荔枝花呢?同学们异口同声,荔枝是岭南的着名水果,就像长白山的雪峰,就像黄河的泥沙,就像江南的秧苗。我说,太对了,就像于家洼的大桃,就像河南管公的韭菜,就像马家寨庄的草莓。同学们都会意的大笑,笑里带着自豪。我又说,那么岭南的荔枝这样的出名,大家是怎么知道的呢?同学们又都异口同声,“有诗为证!”我说,“哪句诗呢?”
这次轮到我开心的笑了。我说,“太对了!那大家有没有吃过荔枝呢?”
“吃过!”声震屋瓦。
“那好,觉得荔枝好吃的同学请举手。”
呼啦啦,举起了一大片。
“那大家起来谈谈你吃荔枝的感觉好吗?比如它的色泽,它的味道等等,来谈一谈,好吗?”
呼啦啦,刚才举起来的手,放倒了一大片。
我又恼又觉得好笑。我说,“大家甭急,觉得不好吃的同学照样得站起来谈,你也得从色泽或味道多个方面来谈一谈你的看法。咱们得学会用优美准确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想法,你吃了总会有个感觉吧,把这种感觉用自己的语言准确而生动、生动而简洁、简洁而优美的表达出来,这就是语文呀!”
我慷慨激昂地启发了一通,终于有人肯站起来说,是徐志花,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成绩优异。她说,我觉得荔枝很好吃,它的味道甜美,而且给人很凉爽的感觉。我说,好,请坐。
其他的同学还在沉默,没有人肯举手。他们总是懒于表达,愁于表达,拙于表达。这就是我们坎坷的语文!
我说,那好,觉得不好吃的同学请举手起来谈谈吧。
举手者依然寥落,不是喜欢吃的人太多,而是愿意回答的人太少。
那个叫杨柳的胖乎乎的女孩站起来了,她有些羞涩地说,“我觉得荔枝不好吃,有点烂地瓜的味道。“
全班哄堂大笑。
我说,笑什么呢,难道她说的不好吗?同学们都说,不是不好,是好,就是这样的感觉。我说,我觉得也很好啊。我就不喜欢吃荔枝,我觉得也有点像烂地瓜。同学又都笑了。
我说,那你们怎么不站起来说呢,无论好吃不好吃,只要起来谈谈自己的感觉,能用上恰当的词语,就很好呀。我们缺乏的就是表达,不要只是心里明白,嘴上却说不出来,笔下也写不出来,这样的话,我们的语文就白学了呀。
“那,有没有没吃过荔枝的同学呢?”不知怎么地,我脑子里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教室里忽然鸦雀无声。大家似乎在等待一个结果。
大约2分钟。但感觉有些漫长。我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提这样一个,这样一个,问题。
但一只手,坚定地举了起来。
是个女孩。短发乌黑,微卷。我记得她以前是长发,应该是刚刚剪掉了的。脸颊消瘦,眼睛不大,但眼角上翘,目光炯炯。
全班60多双眼睛,齐刷刷地聚向了她。
我的心,微颤。
“李亚平,你没吃过荔枝是吗?“
“是的。”清楚的回答。
“那你有没有见过荔枝呢?”
“见过。”响亮的回答。
“那好,你能不能起来谈谈你对荔枝的印象呢?”
她大方的站起来,一直紧抿着的嘴角开始一张一合:“荔枝圆圆的,像一个个小球。表面凹凸不平。”简洁,但形象。
“很好。那你能不能谈一谈,通过对荔枝的外观感觉,你认为荔枝好吃吗?”
“不好吃。因为它外表看起来,那样的坑坑洼洼。”
“好,你的意思是,水果也应该表里如一,是吗?”我笑着问。
“对!”嘴角又抿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些激动,也有点心酸,但我不再后悔我提过的这个问题。
这个叫李亚平的女孩,是我的初中同学李京杰的哥哥的女儿,他们的家境一直不好,李京杰当年就是因为贫穷而辍学的,尽管他的成绩相当好。而李亚平的成绩也一直很好,也非常用功,且一看就是那种心地善良、为人忠厚的女孩。她,就是表里如一的人。也许与贫穷相伴的,往往就是这些东西吧。
他们的村庄,就是有名的大桃之乡,我知道她的家里也种了好几亩大桃,这几年收入尚可,但今年春天却又经历了冰雹,一个刚刚有点起色的家庭,又开始经受严峻的考验。她的穿着,在班里很明显的不如他人,但她的表情,向来都透露着一股倔强和自尊。其实当初她举手的时候,我就没有觉得太诧异,但是我也知道,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有失尊严,而是用自己最真挚的声音,给了同学们一个很响亮的回答。
是啊,没吃过,又怎样?!我依然能用我流畅而完美的语言,表述出我心中的感觉。这,才是学习的成功!
我对我的学生们,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