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理鑫:那年春节,我第一次高喊

25.02.2015  18:47

  作者:韩理鑫

  一

  六十年代末出生在乡下的人,童年过着散养的生活。我就是那年代出生的,在家排行老四。母亲生我那年,文革早已开始,家人情况特殊,难得有人看护。

  在我儿时记忆里,过年的印象大同小异。我记事时,父亲已被从市里的高中遣返回家多年,正接受劳动改造。听说,当时父亲正在讲课,被叫出来后,就稀里糊涂地被打发回家。父亲没做错事,更没做坏事,认为要回家乡学校援教。谁知,回到村里,就被编入被监管的劳动队伍,认定为劳动改造。

  父亲心地善良,是左右方圆出名的文化人。生产队给他的工作就是为田间劳作社员送饭。早上天不亮去熬粥,等各家各户把饭送齐,肩挑起一头是盛饭箩筐,一头是盛着热粥大桶。社员吃饭时,父亲要拔草回来喂生产队牲畜;中午,重复这个流程;晚上,看护庄稼。母亲能顶个整劳力,干活不比男人少。大姐、二姐很小就在田间干活,出力不少,挣工分不多。

  如此背景下,每年寒假,白天只有哥哥和我在家。父母重视我俩学习,假期作业都提前完成,不少小伙伴让我帮着做,开学后老师都给个表扬。

  腊月二十七是村里年集,我跟哥去置办年货。缺钱少物,只能买对联纸、窗户纸和酱油醋,快散集时再磨蹭着喝碗不收钱的羊肉汤,才肯回家。腊月二十九傍晚,生产队放假,家人才筹备过年。

  二

  年年依旧,春节的记忆没有翻新,也想不出能有啥变化。直到1978年腊月二十九那晚上,就是1979年春节期间,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那天傍晚,父亲挤出时间,写着对联。当时“福”字要用“酉”字替代,听说这个“酉”相当于“有”。母亲和姐姐洗着衣服,我和哥找伙伴玩了。

  哥大我几岁,自然懂事多。他很守规矩,从不给家长惹麻烦,是“胆小听话爱学习”的孩子,但也常遭霸气孩子欺负。每次跟同伴玩,都小心翼翼。

  我却大不一样。或是不喑世事,不晓得父母接受劳动改造的含义,可谓“无知者无畏”。同龄孩子中,我算不上头头,但也位于前三四,惯于跟霸气孩子交友,抵制外来侵害。还有,我学习成绩很好,霸气孩子有时求我帮忙。在学校,班主任对我特好。后来知道那老师是劳动改造对象的家属,同病相怜,对我呵护有加。

  亲弟兄不相同,引得同龄伙伴的哥姐持疑,奇怪我没被挤压;他们的父母对我和哥的态度不同,认为我哥软弱可欺,我桀骜不驯。

  附近小伙伴有四十多个,常在村西大湾边集合。这里空旷,大椿树上挂着大钟,每天社员在此派活出工,傍晚去生产队记工分。小伙伴玩耍常分成两帮,大点的打瓦片,小点的玩老鸹护家。

  我参与玩老鸹护家:一群扮演小鸟飞出去,躲藏起来;另一群除老鸹一人守家,其余的出去抓小鸟。小鸟瞅准老鸹不注意时,就快速飞进家里。如果一半小鸟飞进家,守门的那群就输了,再轮换另一群守窝。

  我们那群首战告捷,刚要轮换,听见我哥的哭声。原来,我哥参与打瓦片,所在的那帮输了,要从中选一人当小丑,被拽耳朵、捏鼻子、扭胳膊、敲打脊梁,来回游走。敲打桥脊梁的高喊“打金鼓上金桥,问问老爷饶不饶”,获胜那群的头头当老爷,只要他说“不饶”,就一个劲打下去。因哥哥软弱,首当小丑。那老爷学着他父母欺负人的样子,一个劲摇头说“不饶!”。哥经不起长时间折腾,嚎啕大哭。更可气的是孩子家长边看热闹,边喊:“用劲打坏蛋羔子,就该批斗、该游街,让他跪地!”

  三

  哥哥挨打,二楞子跑去我家报信。我父亲急忙跑来,喊开那群孩子,没说半句话,拉着我哥走了。“打这坏分子、打这臭老九教出坏种!别饶坏蛋羔子!”现场有人还在狼嚎般地喊着。

  我赶到现场,气愤难平。耳朵里是侮辱人格的喊骂声,眼前浮现着父母平日遭受打骂的情景,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朝那“老爷”的脸猛打两拳。

  “打人了,坏蛋羔子要造反了——”那孩子满脸血,在场的人懵了,压根没想到我敢出手。我下意识地拾起两块石头,放狠话:“欺人太甚的狗娘养的,来呀,上呀,让你头破血流,过不去年!”说着,飞也似地朝家里跑去。

  我赶紧关上大门,跑进偏房的粮缸里躲着。母亲和堂嫂看我受惊吓样子,知道闯祸了。没等问我,大门口就有人吵闹,要家人把我交出来。

  “大嫲嫲,找老四干啥?他没回家,我们也找他呢!”堂嫂刚嫁到邻居不久,是个读过书人,父亲也是教师。敞开大门,那挨打孩子的母亲阴着脸,喊着:“这坏蛋羔子,大胆了,敢打我的孩子?”一幅活脱脱的泼妇像。

  此时,父亲领着哥哥刚到家门,被臭骂一番。爸爸气得哆嗦,还赔不是说:“是我没管好孩子,求原谅!大过年的,就饶过孩子吧!”

  “大婶子,老四真没回来,你进屋找找看!”母亲陪着说好话。泼妇进房间搜查未果,骂骂咧咧的。那些话,更污浊,更刺耳,更刺我心。委屈、憋闷、决斗,我牙咬出响声。

  母亲答应要陪人家去卫生所。那孩子只是破鼻子流血,没多大事。小伙伴也劝那孩子别太赖。

  泼妇没见我踪影,扔下狠话:“这坏蛋羔子整天烧包!学习好顶屁用,照样要砸牛腿(务农),一旦找到他,就砸个鼻口窜血!”

  我躲在缸里,不敢出声,等家人开我的“批斗大会”。谁知,家人好像根本没发现我,很快就平静了。父亲在白纸上画着年画,母亲和堂嫂洗着衣服,哥哥看书,姐姐洗着头。

  “简直是骑人头顶拉屎!孩子不容易,别再打骂老四了!”堂嫂愤愤不平地说。

  “他嫂子,小声点,防备屋后偷听的。”母亲低声说。

  “婶子,咱没错!街坊邻里,咋这么不尽人情?这样的日子快结束了!听说政府要给俺叔这样的知识分子落实政策,重新教书育人。这就证明俺叔不是坏分子,家人该抬起头,挺胸做人!”堂嫂更没顾忌,声音更大。

  我忽然记起前段日子,父亲以前的同事来我家,和父亲窃窃私语,说要改革开放、拨乱反正、摘帽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等,还说春节后就会有动静。爸爸满眼是泪,不住地点头。

  “呼隆——”,屋后土墙上传来踏空的声音,有人真的在偷听。

  四

  堂嫂分明是有意要让屋外人听到的,告诫那些人该收敛了。平日父母无辜挨打挨骂的冤屈、欺负人的那趾高气扬样子、哥哥被追打满街跑的狼狈……,此时在我眼前闪现,点燃了胸中怒火。我要站出来,和他们理论一番。

  我没考虑后果。一口气跑到大椿树下,扯开喉咙高喊:“我就在这里,真的怕你。有种的你来打,你来欺负,我就和你拼命,让你全家不得安稳!我家人不是坏蛋,父亲是大学生,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时代开始变了,改革战鼓敲响了,辱骂我家人的,骑在别人头顶拉屎的,没有好下场!人在做,天在看,会得到报应的!”

  声音洪亮,划破夜空,半个村的人听到了。我站在石头上,做好应对遇袭准备。奇怪的是周围一片静寂,那人家没人出来,周边的户也只从后门探出脑袋。或许他们很吃惊,认为我疯了;或许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是这个时候。

  最后,是父亲跑来把我拉回家的。从那晚开始,我一说话声音大了许多。

  第二天是年除夕,我家和往年一样过着春节。家人没批评我,也没提起过昨晚的事情。或许,家人觉得我做得太过,担心惹来麻烦,心一直悬着;或许,认为我做得特对,传递了政策信息,说出了心里话。几个小伙伴对我说,他父母很震惊、很受教育,夸我说是个好汉子。

  五

  春节后,我家人遭欺负的事情少多了。开学后,以前曾对我翻过白眼的村干部子弟,远远地向我竖起大拇指。

  那年暑假之前,父亲又进城当了教师。来我家的那领导拉着父亲的手说:“韩老师,这些年让您和家人遭受了苦难和艰辛,时光浪费的真是可惜。如今,历史又翻开新的篇章,希望你在讲台上,勤奋工作,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教好书育好人,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父亲泪流满面,那年是47岁。

  重登讲台,父亲不用扬鞭自奋蹄。当年教的毕业班,有五六个学生考上大学和中专。不久,我也离开家乡,进城上学了。

  沧海桑田。不觉间我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当年春节的情景恍若昨日。伴随学识和阅历增加,尤其近年观看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的纪实文学、电视剧、历史解密资料等,知晓当时处于乍暖还寒的特殊环境,改革正艰难前行;掂量出那晚我的话重若千钧,唤回了那人性缺失者的良心。

  难怪,一向严谨的父母从没当着我的面评论过此事,直到他们去世。或许,他们坚信,早晚有一天,我会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