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或许是最好的怀念

28.05.2014  22:01

重回校园。老潘刻意将我们送到了南三楼前。那时,它是校园里唯一的女生宿舍楼,舍管阿姨时常会在窗口扯着嗓子喊:502,×××接电话。想混进楼去的男生,总被她盯得手足无措。班干部老潘倒是总能进来,明正言顺地检查卫生。

刚住进这楼,就碰到校庆。青春年少的小女生,自然对那些喋喋不休,围着楼转来转去大呼小叫的大妈级校友们多少有些不屑,完全没有意识到,每个人都会向岁月妥协。

一不留神,我们就成了记忆的追寻者,在故地缅怀叙旧,对校园里每一处不符合记忆的变化耿耿于怀。老潘很是不满露天电影院的拆除,批判着新建筑的种种不对。其实,那原本只是一片砌着水泥墩的空地,在四季的流转中不言不语。如果你与之毫无关联,它就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园子,甚至你会反感它的大而无当、缺少美感。

但是,因为它与记忆中的那些场景与片断,与情感里那些或浓或淡、或深或浅的喜乐悲戚相关,它就变得珍贵,不容改变,难以忘怀。

记忆和时间没有关系,记得的事情永远都记得。宿舍楼里的一个寝室,陈旧的木制架子床,下铺低垂的蚊帐,淡蓝色的墙纸,紫色小碎花床单,露天电影院里的开学典礼,前排石凳上梳着麻花辫的背影,花朵怒放的连衣裙,一声轻淡无意的你好,校门口的瓦罐鸡汤,夹在笔记本里的小纸条……

在逐渐被遗忘的岁月里,它们就像曾经读过的厚厚书本里的标记,越是忘记了书本的内容,那些仔细画过的横杠、三角符号、批注、折页,就越显得清晰。它们提示着岁月的存在,将落满灰尘的记忆擦拭一新。又有谁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情形?清理堆满旧物的储藏间,那一件毕业舞会上的墨绿色连衣裙突然出现;皱皱巴巴纸页发黄的封面上,一个匆忙记下的电话号码;准备扔掉的旧书包里,一张对折的电影票;办公桌抽屉里,装在旧信封里的老照片……它们让消逝的过去瞬间鲜活生动。

不管过去多久,记得的总会记得,由此,时间和记忆没有关系。总会有一些情感,珍藏于记忆的深处,不因时间而淡忘。时间的长短,既不决定记忆的浓淡,也并不决定爱情的深浅。当然,爱情有它的偶然性,但是,在时间的长河里,耗时持久的拉锯战,往往没有一见钟情来得浓烈。

他说,如果当初,你给我以鼓励,一切都会改变。4年的时间,都没有让她变成“他的她”,有多少思念、痛苦和无助呢?可他没有说,随后的仅仅4个月,他就完成了另一场从初次相见到执子之手的爱情马拉松。有些时候,很难说清,时间是爱情的催化剂还是杀手,在感情的时光隧道中踟蹰不前者,是不敢表达,还是不想表达;是心怀恐惧,还是心有不愿。

时常,我们执着于记忆中的某个人某件事,却忘记了他们真实的模样。因而,“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已霜”。可怕的不是时间,而是我们的记忆——它过于自我,过于执拗;它选择性地遗忘,让事实模糊不清,让未来物是人非。

影片《归来》里,当冯婉瑜站在陆焉识的身边,却不停地寻找“陆焉识”之时,记忆发生着怎样的错乱?严歌苓的原著《陆犯焉识》中的这一场爱情,远比删繁就简的电影故事更丰满。焉识原本是不爱婉瑜的,至少,没那么深爱。然后,在经历国家、家族、个人命运的巨大转变之后,他终于回到了爱人身边。此时的婉瑜,已经罹患疾病,她活在过去的虚幻记忆里,她要寻找的,只是一个记忆深处,模糊不清、抽象的“焉识”。

千辛万苦回家的陆焉识,千方百计想要唤起冯婉瑜的记忆,让她记起他就是“焉识”。可是最终,他放弃了,以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的身份,陪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寻找她的“焉识”。

对于陆焉识而言,说服自己忘记曾经的婉瑜,接受一个不认识自己的爱人,和唤起婉瑜的记忆,让她记起他就是“焉识”一样困难。是的,她不再是他的婉瑜了,因为她念念不忘的不是他;他需要将过去一笔勾销,重新开始。

在对记忆的遗忘中,开始新的记忆——这是怎样的悖论?而这样的悖论,恰恰在我们的情感记忆里,出出进进、反反复复。

生活里,有多少这样的情节:酒后的冲动下,他拨打了前女友的电话。他很想问她,为什么要作出如此的选择;他想告诉他,自己的思念与惦记——它们被悄悄藏在一个角落里,在偶然的瞬间,突然跳了出来。

关机的提示,让他猛然意识到夜半电话的不合时宜。有些情感,放在心里是爱,说出来可能就是打扰。越是珍重,越会深藏。尊重别人的选择,若懂你,就知道你的一分用心良苦,若不懂,说也徒劳。

将那些值得珍视的记忆,好好地安放在过去的岁月里。不管曾经有或者没有,爱或者不爱,误会或者相知,都不再追究,不再诉说,不再提起。念与不念,都不来不去,不悲不喜。遗忘,有时候,将是最好的怀念。(冯雪梅)

《 中国青年报 》( 2014年05月27日 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