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
白石老人似乎越老,就越是爱怜这样的寻常物。
老人布满了老年斑的手,缓慢地在纸上抚摩,所过之处,有着湿漉漉泥土气息的白菜和萝卜就一一显现。白菜的叶子上还有小虫,那种淡绿的胖胖的还在吃着菜叶的小虫,老人只是把那小虫,轻轻地用笔杆拨掉,似乎在说,还馋哪?看都吃成那样了。老人的手心里似乎还托着一根萝卜,萝卜缨子鲜绿鲜绿的,细细的根须还沾着星点的黄泥。
老人在京城,每天起来,都照例问家人,有没有某某斋的订单。老人卖画维生,和乡间种好了,到城里卖白菜、萝卜的农人没两样的。
老人是勤劳的,一早上就立在简陋阔大的画案前,研了墨,手腕也松开了。今天画个什么呢?忽然想一个老朋友前几天送了来一些什么,得还他两棵白菜和几个萝卜吧。
老人捋捋袖子,蘸好了墨,又蘸点水,就手几笔抹出白菜肥嫩的叶子,叶子还湿漉漉的,似乎还长着,要老人再蘸了浓墨,逆顺的笔锋剔着一样,勾出白菜的叶茎,那生长才停了下来,等着哪个早起的家常女人买了回家去的乖样子。
嫩嫩的汁水充溢的白菜帮子,也用半浓的墨线勾了出来。菜帮子的墨线是不能用逆锋的,要中锋缓缓厚实地过去,要圆润的地方,可以用一点侧锋的,侧锋的地方,笔墨薄薄透透的,白菜的帮子就似乎是透明的。
白菜的根,在我小时候是可以吃的东西。母亲把皮去了,切出芯子那一块,笑着递给我,一口下去,半透明的,是带着点菜味的清新,有一点微微的甜的。
白石老人,似乎并没有画过白菜的根。可是,从老人笔下鲜嫩的白菜帮子看,是可以觉出藏在里面的菜根的。也许有叶子,白菜就已经完整了,画上菜根,似乎得用点焦墨,有点涩吧。
萝卜呢?是配着的。得几个萝卜衬着白菜,才得宜了。白石老人手下的萝卜,多是圆的,近乎花心萝卜那样。墨是侧锋横着擦的,薄薄一擦,萝卜就圆鼓鼓的。缨子是要画的,缨子是花儿一样,小女儿头上扎的小皮筋一样的好看。萝卜的根须是要画的,还要一些细细的须,细到无痕那样,泥土里它滋养的萝卜才会沉甸甸的,充满了半辣半甜半无味的萝卜汁。
有这两样在一起,老人的世界就够了。有一个园子,空气新鲜,有这些,老人还需要什么呢?人还需要什么呢?这喜悦就够了,那新鲜、新鲜的,喜欢不够,爱不够啊!
白石老人画京城的白菜,算是异乡风物。
离开家乡的湖南人,除了惦念辣椒,也会惦念竹笋、腊肉、腊鱼之类。想归想,京城的宜人白菜是要吃的。白石入京,卖画维生,起初,该不富裕。更何况入冬以后,白菜肥美,清脆多汁。不论人家贫富,都要存储很多。大堆地买了,垛起来,草帘子苫了,要吃漫长一冬。
北方白菜,约略两种,一种长棵,一种稍圆。白石老人两种白菜都画过,想必也都吃过。老人家里的白菜如何吃法,不得而知。但白菜于老人的亲切,该是实情。
一幅折扇上的白菜,是白石画给一位茂亭三兄的。折扇上的画,另有一种趣味。打开就在。合上,就什么也没有了。居右向左斜着的两棵白菜,再也没有这么寻常了。一棵,稍弯,菜帮厚实而稍长,不多的菜叶,几道粗粗叶茎,老人是用一支笔画下来,甚至题字也并没有换笔。茂亭三兄看来是白石极熟识的人,万般地没有忌讳,老人才能如此随意地画。所谓的逸笔草草,稍粗的笔,随意蘸了水墨自在涂抹。用笔的粗,显现了菜帮的厚和蕴含的水分。菜叶,也随意,几乎不拘形迹,几道叶茎,不分横竖,信手而成。粗率,而具勃勃生机。另一棵紧挨着的白菜,菜叶更是简单,几乎是随意到近乎草率。也许,老人是为了调适,又补上两个蘑菇。可是,妙处也正在这里。
计较的人,心里是嘀咕的,而若不甚熟识,白石老人也是断不肯如此画的。
也许是茂亭三兄上得门来,茶沏好,两人闲聊,一直到饭菜好了。入席,两个人的话还没完,也恰巧有一碟菜是白菜,也恰好天热,茂亭三兄带着折扇,摇着祛暑,老人一高兴,也将好扇子白着,饭还没有吃完,拿了客人的扇子,去案上随意蘸了墨,一挥而就。可也许,茂亭三兄是有意带了空白折扇的。白石老人画的时候,这位三兄在背后窃喜。
这样的画,其实是很难得的。里面的亲情,不足与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