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手记]叶舒宪:永靖王家坡 黄河岸边邂逅齐家玉
永靖王家坡:黄河岸边邂逅齐家玉
叶舒宪
(甘肃省华夏文明传承创新专家咨询组成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上海交通大学讲席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
玉帛之路考察团7月23日的行程,是出发以来最为绵长的一天。自早晨8:30分从嘉峪关国际大酒店出发,一直到当晚22:30分才抵达永靖的宾馆,由于整日都在穿越祁连山,并于傍晚时分路过西宁时去青海考古研究所观摩文物,其余时间都在驱车赶路。这一天虽然目睹了青海祁连山百里油菜花海的壮观美景,十多个小时的颠簸还是让大家显得疲惫。晕车的孙海芳脸色煞白,没有吃晚饭就去休息了。她自出发以来每天坚持用手机在颠簸的途中写作不停,保证相关的报道没有一天中断。
图1,7月24日永靖酒店俯瞰:晨光下的驯顺黄河,作者/摄
7月24日晨,我推开酒店房间的窗户,只见窗下就是黄河。不是波涛翻滚的景致,而是平缓无声的河道。刘家峡水库的作用使北方第一大河显得如此驯顺(图1)。早餐期间有永靖县博物馆和文广局的领导前来咨询考察线路,因为修路封路,而无法到达齐家文化的主要遗址地点。著名的秦魏家遗址和大河庄遗址,则都已被刘家峡水库淹没到水下。无奈之下,又搬出考察团的“圣经”,给博物馆馆长看(图2),才终于在著录的该县境内17处齐家文化遗址中选定一处黄河边上的王家坡村,决定改坐快艇走水路前往。
图2,永靖旅店早餐桌上临时锁定王家坡,作者/摄
我们来到刘家峡的码头时,看到通往水边的路上有一座三龙戏珠门,那是代表黄河三峡目标的三条龙。我曾写过考论二龙戏珠形象原型的论文,对一龙吐珠和二龙戏珠的图像十分熟悉,不过这里的三龙戏珠形象还是头一次见,属于当代水利工程的符号创意,当然先要拍照。只见三龙戏珠门的一侧书写的对联是:“九州神工引来三龙吐明珠”。神龙的神力成为工业建设者引来的协助力量。建设者自己升格为神了。不然,怎么能随意改变山河自然的原始面貌呢?4000年前齐家文化先民留下的文化遗迹就这样淹没到湖水底下,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度重现天日了。
黄河三峡的大水库建设,作为新中国最早的超大型水利枢纽工程,名满天下。玉帛之路考察团一行坐上快艇,穿越到由黄河旧道扩充出来的库区湖面,一路前行。左侧山间有公路通往临夏,公路上稀疏的过往车辆,好像在和水面上的快艇赛跑。半小时后,快艇抵达王家坡村旁的水岸,一艘搁浅的铁质船,就是船舶靠岸的码头。考察团成员下船,走在登岸的沙滩上,却习惯性地低头审视,马上发现有红色陶片,镶嵌在泥沙之中。捡起来一看,立马明白了:那正是典型的齐家文化红陶片,这里的水面下也存在过史前文化遗址。
位于永靖县莲花乡的秦魏家村,曾发掘出齐家文化遗址,命名为秦魏家遗址。可惜已经被刘家峡库水淹没。该村在1960年发掘出长方形的单、合葬古墓138座。墓葬分行排列,大部分墓都有石器、陶器、骨器和猪下颚骨等随葬品,其中3座墓出有铜器。男女合葬墓中,男性仰身直卧,女性向男性屈肢侧卧。当年的史学权威郭沫若对此合葬墓的做出评价,认为齐家文化已经走出母系氏族,全面进入父系氏族社会。随葬猪下颚骨的意义是财富等级标志,各墓数目不等,少者1块,多者达68块。猪作为家畜是齐家文化社会分化的表征,数量的差别说明当时社会已有贫富分化现象。汉字“家”就写作房屋内有猪的形象,绝非偶然(参看拙著《亥日人君》,生肖文化丛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有一只猪的家已经不是贫民,有几十只猪的家显然属于4000年前的贵族之家吧。
与秦魏家遗址隔沟相望的是大何庄遗址。1959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两次进行发掘。测定其年代为公元前2000年前后。遗址中发现7座房基,为长方形硬土居住面遗迹。其中保存较好并且结构特殊的是7号房基,那是一座方形半地穴、室内四周留有宽平台的建筑,总面积约36平方米。复原后呈现为平顶四面坡的屋顶。灶边遗留10余件陶器,1件粗陶罐内装有烧焦的粟粒,室内还发现1件铜匕。该遗址还发掘出82座齐家文化墓葬,多为单人仰身直肢葬,头向西北。墓地还发现5处“石圆圈”,是用天然扁平砾石排列成圆圈,直径约四米,附近发现有牛羊骨骼和卜骨。这表明齐家文化先民的丧葬礼仪活动,其祭祀和占卜仪式,为后来的商周国家所继承。石圆圈的象征意义类似圆环状的玉璧。在欧亚大陆的西端,考古学家发掘出大量的新石器时代宗教建筑——石头围场(roundels),又称巨石阵(henges),相关的探讨可参看金芭塔丝教授的《活着的女神》一书第五章“圣石与木制的仪礼中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图4,7月24日考察王家坡采集的标本:三件齐家文化玉片,一件刻文红陶片,一件石斧,一件明青花碗底
走下快艇,踏在绵软的河滩地沙地土,沿河望去,遥想远处的大禹治水发祥地——积石山,去年这个时候随上海交大徐飞副校长一行考察青海民和县喇家遗址,也曾走到黄河边的大河家。一年过去,我又一次脚踏黄河上游的河滩,同样是为寻访齐家文化玉器。弯腰细看泥沙地面,不久就找到一些石器工具和红陶片,堆起来已经相当可观。由于行囊已经超载,只选了一件完整的齐家文化宽型石斧(图3右侧)。走上岸边村庄,寻觅齐家文化遗址的石碑,不料被一户农民的草料篷给遮蔽住了。进村不久,遇到一位树下纳凉的农民,四十岁上下,询问其大名,曰“王待朋”。他听说我们要寻找古代玉器,就告诉说,三十年前几乎很常见的,小孩子用玉环在地上滚着玩,后来逐渐有古玩商前来收购,如今已经难得一见。正说着,他的老伴前来搭讪,说她家藏有一些石器文物,于是攀爬到一处房顶上,神秘地拿出一包东西(图4),摆在地上一看,才知道是一些残破的石器工具。我又问家里还有更好的古物吧?王待朋和妻子商量一下,让她到堂屋里去取出两个纸盒子,其中一个盒子里装着散碎的石纺轮和小铜器;另一个盒子里是几片古玉的残件。拿出来细看,果然是齐家文化的玉璧残片,大家慷慨解囊,《丝绸之路》主编冯玉雷买下那个完整的黑色陶环和灰色玉璧残片,我买下三块齐家玉器残片,经刘岐江馆长辨识,其中两块是典型的马衔山玉,一件更加透光的玉片则是不知名的地方玉,上面的一个边上留有明显的片切割痕迹(图4左上)。
图3,王待朋的妻子爬上屋顶去古物,作者/摄
对于高古玉收藏界来说,几片残破的小玉片也许根本不值一提。可是对于2014年夏的玉帛之路考察团来说,这是出发十一天以来,考察团成员第一次亲手接触到能够属于自己的齐家玉。而且是在刘家峡水库淹没重要齐家文化遗址数十年后,在黄河岸边的村落中采集到的史前玉石器标本,其意义当然非同小可。我在返程的路上仔细端详三件残玉,其中较小的两片经过双面打磨,或许是玉璧的残片;较大的一件呈现不规则状,豆绿青色,表面下有云雾状的石灰沁色,该玉块只有一面经过打磨,好像是是加工玉器的下脚料。一般在收藏界讲究收藏精品和美品,可是对于研究性的收藏来说,带有切割和打磨痕迹的残器同样值得重视。齐家文化墓葬中常见随葬玉料和下脚料的情况,耐人寻味。西周金文中所见周天子赏赐亲族和臣下,最为贵重的物品一是玉,二是马。商周之前的史前文化遗址中,兼有玉和马的,目前看仅有位于西北的齐家文化。
离开王家坡之前,熟悉齐家文化地层的刘岐江馆长又有新发现:在一处俯瞰黄河的坡地边缘,被雨水冲刷得松软土层中,看到几片夹在中间的红色陶片,小心挖出来看,正是齐家文化的素陶残片。审视其出土位置,距离坡顶地表大约一米五。这就是说,四千年来覆盖在齐家文化遗址上的历史尘埃,几乎相当于一人的高度。
返程的快艇上,大家面对骄阳和平静的河水,默默不语。我在想,三年前驱车过三门峡黄河,在山西芮城清凉寺遗址看到史前玉器;去年4月在陕西神木石峁遗址看到大批史前玉器,就在黄河的支流秃尾河畔;去年7月访青海喇家遗址玉器,还是黄河岸边。上个月去山西兴县访龙山文化遗址和古玉,还是黄河岸边!
黄河两岸,从上游到中游,我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N次邂逅史前文化玉器,这对于玉帛之路的研究,究竟意味着什么?
图5,玉帛之路考察组告别王家坡,黄河边上n次邂逅史前玉器,意味什么?作者/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