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
栽花可以引蝶,插柳可以邀风,二叔植下一片梧桐树,招来一场梧桐雨。
那是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春日,斗胆承包下一片河滩地的二叔,出人意料的栽下好大好大一片梧桐苗。时年四十二岁的庄稼把式,肚里打着小算盘:在所有的经济林树木中长得最快的莫过于梧桐了。三年五年可作椽,十年八年可出板,时运一来就能卖钱盖屋,安门镶窗打家具,美滋滋圆一圆娶妻生子的光棍梦。
好年景儿易过,转眼到了春末夏初,一个星期天的拂晓,我去看二叔的林景儿。
青砖砌就的林间小屋,竟然聚拢了五位睡眼惺忪的与二叔同样的尚未成家的汉子。我一向知道二叔人缘好,他家是村里出了名的“光棍堂”,三伏天大树底下好乘凉,三九天窝在热炕上侃大山,乡村实行联产承包之后,恋着旧日哥们情分,揣着某种好奇心,独身鳏夫闲汉们经常凑到二叔屋里扯闲篇,甚至于同吃同宿。看着二叔的河滩地上长出了茂盛的梧桐树,一种仿佛很遥远又很切近的憧憬把他们的心搅得空前的活泛,活泛得像是涌动的河浪。农村有句老话叫做“瞎子过年听隔壁”,意思是人们的攀比思想根深蒂固,几个庄稼汉眼巴眼望二叔的承包地上生长出希望,他们也就有了前行的动力。在他们的眼中,二叔就是唯一的标杆唯一的榜样。
跟在二叔身后,伙着粗鲁而又强悍的几个汉们,我在密密匝匝的梧桐林中信步徜徉。二叔敞了怀,裸着酱色的胸膛,手中握着一卷钢卷尺,钢卷尺的不锈钢外壳闪动着亮光。他一边走一边打量,碰上壮硕的树干就量粗细,那认真劲儿引来了大伙一阵阵的傻笑。有的说,才栽下几天,量个什么劲?有的说,该不是二哥让钱迷蒙了脑袋了吧?二叔直腰杆收卷尺,阴着脸反驳:不懂就别屎壳郎跟着屁哄哄!胡乱打岔煞风景!梧桐是好树种,人送外号“见风长”,只要雨水匀溜,一天一个样。赶明儿你们找下婆娘对上像,上哪去弄木料做大衣柜?打门上窗钉椅子没几方木料干瞪眼!老话说得好:“家有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好日子得靠自己个。信不信由你!……又是斥责又是规劝,大家都当笑谈,老伙计之间斥责笑骂也是情分。笑声里大家再也没人拦阻二叔丈量,有的还主动帮着扯尺带,记尺码。旁边的人也就很规矩的静静围观,那种细致庄重的劲儿,仿佛是在丈量走进幸福的距离!幸福不会从天降,不下苦工花不开,庄稼人认的就是这个死理儿。
天阴着,春末夏初的第一场雨正悄然酝酿。谁也没顾上看天,精神头儿都集中在眼前的丈量上。梧桐苗已经长到一握粗,树苗上长出了椭圆形的叶子,那种嫩绿是大家伙心中绿色的希望。轻风徐来,带了雨腥味的薄雾铺天盖地弥漫开来,转瞬间,情义深重的春雨就顺着青褐色的树干缓缓流淌下来,一直渗进松软的沙土里,一直渗进人们的心田。“这才是吉祥的梧桐雨!”二叔摸一把脸上的汗水,欢欢的喊叫道,“雨打梧桐年景好,人人都奔好前程”。于是,在二叔的祝福语气里大家伙看到了新的希望,没有一个人有意躲避雨点的轻击,梧桐雨里仍旧是一张张笑意灿烂的脸。
……
二叔的希冀在当年的汗水的浸泡里发酵得十分饱满,梧桐林长势喜人之外,林中套种的花生当年喜获丰收。年底为我讨得一房婶婶,婶婶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贤惠媳妇,男人早逝拉扯着婆婆过活,她唯一的条件是带着婆婆改嫁。二叔二话不说应承下来。迎亲那天,吹鼓手大喇叭,风风光光红红火火,彩车绕过梧桐林,新娘新郎一同向着大片的梧桐林招手致意,大家伙明白二叔的用意,都跟着又笑又跳,几个光棍汉免不了跟着起哄。他们从二叔的喜事看到了自己的将来,从心理往外美!
以后的那些日子,我因为教书常年在外,信息不算灵便。可是差不多我每次回家都能听到诸如粮食增产、蔬菜大棚效益好、养猪渐成规模等等喜讯,听得多了,有时候也就想,或许真就应了二叔那句“梧桐引凤凰”的吉言。的确,在局外人眼中,坐落在河畔的梧桐林并不起眼,但是庄稼人是深知其中况味的,也是深谙其中的不易的。如今,郁郁葱葱的梧桐林已然成为蚬河岸边一道诱人的风景,乡亲们的好日子也正像一株长势喜人的梧桐树,年年月月天天都洋溢着勃勃生机。
东风进吹,大地春回。新千年才起头儿,一切都是新的。春雨贵如油,不信春风唤不回!愿我家乡的梧桐林为乡亲们引来一场又一场不期而遇的梧桐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