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林：过年
“有钱没钱，剃个光头过年。”到了年跟前，孩子们的汪汪激动，让年充盈着泉水般的清溢。
年太实在，孩子们盼了十一个月，幸好这中间还有清明、端午、中秋这几个岁月的“甜点”，但它们太短小，跟年这个前后持续一个月的庞大节日没法比。
城市化和工业化让我们无比怀念农历的大年。就像我们吃惯了荤腥而向往五谷粗粮的清素。
年，必须大，那怕钱不多，肉不丰足，糖果不满袋。但年自有它的派头，有他的范儿，让我们在正月末开始下田，在十一月收拾完粪土，用十一个月的辛劳换来一个月的休养。浇筑了汗水心血后的腊月正月，自是厚重芬芳无比。年是五谷的精神制高点，是光阴给庄农人家的法定假期。五谷高仓，牛羊满圈。在这一个月可以挥霍，可以肆祝。
从腊八开始，一粥一馓饭，把心封糊，开始狂欢。为年各色准备吧。祖母叮嘱，母亲操办，把锅行抹明抹亮，把仓栓中的麦子、胡麻取出，用簸箕播好。准备磨面、榨油。推磨、榨油的活儿要往前放，落在后面了拥挤异常。早先是小磨面机，在别的村庄，套上毛驴吃刚刚拉去。站在一块石板上，扛着粮食袋子搭到机子口上。三个出口：一白面，一粗黑面，一麦麸。需两个人配合，一个张袋子口，一个揽装。机主在上面忙着填粮食，一会儿喊“白面”，一会儿喊“黑面”，“麦麸下来了，赶忙接……”揽装的人蹲下起来，腰酸不已，粉头白面。能当天磨好都是运气，往往摸着黑回家。甚至第二天才能磨上。后来，有了大磨面机，方便多了，不用播晒，不用吃力的扛袋子，直接等着装面。年的滋味恰在这一天一天的辛劳中，在焦急中，在等待中。时代发展，技术进步，年的味道慢慢淡化。大人们三忙两忙，眼看着年关一天天迫近。小孩子眼巴巴地数着年的倒计时。
一晃，就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年的先行官降临。万民迎回各家的灶神。蒸馒头，做献的。香点上，表烧过，点几个响炮。灶神不嫌弃贫寒，只要有虔诚的心意，就端庄安稳地坐在锅头后面。自此，年先从神灵，从味觉落到人间。迎来灶神，五谷有了灵气，五味更具香芬。这是对上苍的感恩，对生命的酬劳。年，是神农的子孙，对天地的知恩，对万物的礼敬。一年太清苦，生命太不易，这一个月在神灵、山水、人物的交辉中亦礼亦祭亦欢。
神灵带给大地平安和清净，所以腊月二十四的扫尘就别具涵义。如果这一天风和日丽，早早就把土屋子里能搬出来的家拾搬到院子里，剩余不好搬的用塑料纸遮盖起来。屋顶上、墙面上的尘灰太细太多，这个活儿一般是母亲来完成。她用头巾把嘴捂住，露个双眼，执了长扫帚，先从屋顶开始。屋椽破旧，到处都是惹尘挂尘的，母亲尽量从各个角度扫，顷刻间，尘埃把屋子云山雾罩，只听见母亲在里面刷刷清扫。日上三竿，尘雾稍淡一些了，但细节尘难定。看见母亲睫毛挂着细尘从屋子里出来。洒水，等候尘埃落定。再往进搬东西。一间一间的要扫，很费时间。日子贫寒，但烂东西不少。扫掉了旧尘，好迎来新年。扫尘、除尘，把那些旧的老的弥散在光阴旮旯的灰尘除去，犹如清掉心头的尘埃，浑身清净。庄农人家，风尘仆仆，本身就在广土地上打滚，一年长斯，洗澡的机会不多，是得清扫一下。所以腊月二十四就是一个承前启后的独特日子。这一天村庄一下子明亮起来，土房子一下光鲜起来。年，就从神灵的仙气、凡俗的清亮中登陆。“尘”在汉字中有种俗凡的赘累，没有尘的挂碍牵扯拉登，那实际上少了烟火气。满面灰尘，尘埃挂面。
年的这一站，让四海有点升腾的意思。再往下，就得收拾点肉荤了。汉民钟情猪肉，从年头抓好的小猪到现在有点肉身了，猪是年的牲供。赶在赶集的忙乎前面，找个豁亮日子，约好几个身强力壮的，精细能干的，终结那不言不语的活物。牛能知命，猪亦不外。曾看到它在生命的最后几天，眼角挂着泪漪。当精光地挂在阳光朴素的午后，孩子们抢着踢它的尿脬，猪的生命的一程结束。阳光灿灿，世界纷扰，年关贴着等候食肉者的脊梁。猪乐观地把生命献供给年的吃货们，所以我总觉得它有点通佛性。当然，人众也就百十个热闹的年头，猪虽一春秋，但悬在项顶上的明光闪闪的时间之刀，怕是谁也躲不过的。猪毛换炮。猪血蒸馍。猪肠溜肥。那颗硕大丑陋的猪头挂在别处房檐下，等候在来年二月二的胃口。残忍的屠宰，在喜庆的年月里被淡化了很多。屠夫擦干血刀，饱餐一顿，胳膊上挂了主人给的猪项圈，点了一支烟，哼着曲儿，在暮色中悠悠回家。年从猪身上跨过去，走向他应该去的地方。三十前的几天，架子车拉上，昏天黑地的赶集，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从吃的到用的，从喝的到耍的，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天地神祖，样样需备。这一集没买上的，下一集又坐“11路公交”哧塔哧塔地一个来回几十里山路。后来，蹦蹦车的出现，钱就开始不值钱了。山大沟深，下点雪就出不来了，所以买东西不方便，得考虑周全。花钱，是年的空怀的一站，但不花，心里更空。孩子们要比炮声新衣服。大人们要招待亲戚。多少得体面，得新一下。这样一路一路收拾停当，年就到了脚下，很及时。女人们很细心地蒸好馒头，渣好菜，煎好油饼果果，剪好窗花，帮男人收拾其它东西。不觉意，就三十了。这一天，早早起来，掺好搅团，写对子，沓票子，糊窗子。紧忙慢忙，日头斜过西山，炮声四起。年，真真切切地掉到除夕了。
作者：李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