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世界不再童话
出版有诗集《地下左右铁》等四本诗集。
我无法描述我听见的每一种声音。我渴望听见它们。这些声音是怎样发出来的?我该如何准确用一些象声词表达哪些我所惊喜的声音,是用“咳咳”还是“嗞嗞”,是用“轰轰”还是“嗷嗷”?
声音还没有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之前,我不知道声音是多么珍贵。
那时年纪尚小,从没有过声音会离开我的想法。对于生活,我和家人过得极度贫困,但对于声音,我几乎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富得不容我去幻想它到底有多少万年使用权,它的确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水一样奢侈,只要一睁开眼睛,一打开耳洞,时时刻刻就能听见各种声音向我袭来。我极少讨厌声音,哪怕是难听的,出其不意的,消极灰暗的,恶作剧的。但在我的印象中,我最害怕的声音,或许只有老师的批评,以及父亲的气话。还有几个讨厌的声音,比如别家小孩背后说我坏话,喊我外号,每逢过年农村杀猪的嚎叫,声音便会莫名其妙地从我耳朵里跑掉,或者用我母亲的话说,它淘气,选择了离家出走。
声音就那样销声匿迹了。
七岁的夏天,我和小伙伴相约去家门前的小河里游泳。我们喜欢玩一种比赛潜水摸石头的游戏,就是在河岸上找一块很白的大石头,闭上眼睛往河里一丢,然后一个猛子往水里钻,谁先找到石头谁就赢了。我水性不错,总是能摸到那块白色的石头,有时候还能摸到白色的鳖,把我们高兴得门牙直往地上掉,口水都流了出来。但那是我人生中最天昏地暗的一季夏天。游完泳回来,我就感觉不对劲了。
中午从河边回来,出现了一阵短暂性的耳鸣,下午开始头昏脑胀,整个人烫得好像在火炉里烤来烤去,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记得了。醒来后,发现我躺在村里的诊所床上,左手还插着输液针,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味和方便面味,一阵恶心。母亲说我迷糊了四个小时,把她吓坏了,姐姐也在床边,两眼红红的。看到姐姐哭我就开心就想笑,我调皮捣蛋,经常和姐姐打架,每次总被姐姐欺负,我巴不得姐姐被妈妈揍哭,但很遗憾,姐姐哭,是因为我晕倒了,把她吓坏了,是她在门口发现我后飞快地告诉了惊慌失措的母亲。
输完液感觉好多了,但我觉得耳朵怪怪的:怎么没有声音?母亲的嘴巴总在一张一合,还有嘴里的热气冲我脸上吹过来,吹进我耳朵里,我都没有反应她到底是在张着嘴巴还是在说话。
多年后,父亲带我进大城市去治疗耳朵。我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在火车上感受到了另一种声音:铁轨和火车摩擦出来的声音,好像是“隆隆隆”地在跑动。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父亲,父亲一脸茫然。父亲是听了别人地介绍,带我来到西安治病。大夫经过一番检查,说我是后天性药物中毒导致的耳聋。我的耳聋,下河游泳引发的发烧,只是一个导火线,真正原因是村里的医生给我打的退烧药,可能是过期的,过期的药物最容易引发耳聋。这让父亲很惊恐也很愤怒。
耳聋之后,我成为名副其实的哑巴。
大多聋哑人的成长经历一样,刚开始我只是耳聋而已。但随着时间的折磨,我存在大脑里的发声记忆消失了,周围一片寂静,即使在外人看来最热闹最喜庆的场面,在我眼里也是死气沉沉。耳聋之后,我变得寡言少语,一句话也不愿意说。即使是和亲人们,我也显得很陌生。声音让我变成一个不合群的人。尽管我多么想合群,和小伙伴们玩耍,上学,放学,听大人们讲童话和遥远的故事。
父亲怕我一个人孤独,从集市上买回一条黑灰色狼狗。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忠诚的伙伴,开始学会了忘记,忘记了我还有一双耳朵、一张嘴巴、一切不幸。有了狗,我如虎添翼,胆子越来越大,我领着它游山玩水,把老家方圆五公里的山和水,走遍了。一个人在山上,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因为我有一条可以咬死人咬死狼的狗。它成了我的耳朵和嘴巴,陪我走村路,陪我聆听一切危险的动静,与一切陌生的距离对话。
上小学后,我喜欢月夜下的“星空”、“星群”等这些凡是与“星”字有关的可以组合成词语的东西。很早以前,我就想写一些有关于星星的文字,只是受限于心智上的枷锁,由此拖延上了好几年。我与星星最早的缘分,那要说到我的爷爷,在我四岁的时候教给我的一首唐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李白本来就是一个极其浪漫的具有童心的诗人,他小时候对月亮直呼作白玉盘的困惑不亚于我小时候对星星直唤作大地密密麻麻的窟窿的质疑。所以,在我读过的所有书本中,我的大脑对李白的诗,总是有着一种过度的缺氧感。
小时候,在我每一次哭着、叫着、喊着、胡乱闹着的时候,爷爷就会对我说:小心天上的星星听见,你惊动了它们,星星就会掉下来把你带到天上去。这种颇具浪漫色彩(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恐吓,对我果然很有效果,于是,我就乖乖地止住了哭泣,将手指伸进嘴里,痴痴地望着头顶上的那片星空。一整个晚上,我都藏在被窝里担心着,天上真的会掉下来一颗星星,把我带到一个陌生的什么地方去。
我的母亲也是农民,她用她童话式的连哄带骗,把我带进了一个封闭世界里的格林童话。母亲说,我的耳朵在天空上,天上的神仙给了我很多只能听见月亮姑娘秘密对话的小耳朵。母亲还说,只要我每天对着星星们笑呀,它们就会对着我欢笑。笑着,笑着,笑久了我的耳朵就回来了。
事情发生了以后,我于是便开始相信,并对小伙伴一遍一遍地宣传着我爷爷的那些话:星星是有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只是,我们看不见听不见罢了。渐渐,渐渐地我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被称做声音的东西,尽管有时候我很习惯地摸一摸自己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