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与不动之间
表面上,是“苦命男”阿寅一直在移动。贯穿山田洋次执导的四十八部《男人真命苦》系列电影,摆地摊的车寅次郎一年到头奔波日本全国,赶集各地节庆,他搭渡轮、等巴士、坐火车、搭便车,时常徒步,像缕不沾尘的影子,轻飘飘溜过沿途车站,滑过各个港口,匆匆经过城市与人们的生活。城市不会旅行,旅行的是摊贩阿寅。
尤其是那个他每逢出发必得背对的故乡,东京都葛饰区柴又市,有着一座十七世纪的美丽古寺,唯一繁华老街上,店家世代做着相同生意,过着相同日子,热闹琐碎的市井生活犹似江户画家手绘在金箔屏风上的浮世风景,凝结于永恒的时空之中。
只有阿寅过着跟他的空间感一样支离破碎的人生,每座城市对他来说都像樱花时节,今日桃花人面,明日立成追忆。然而,一九六九年开拍的《男人真命苦》一部接一部,每年盂兰盆节与正月初一在日本上演,四十八部三十年演下来,渐渐,时间的移动便战胜了空间的移动。
阿寅移动,他的故乡也在移动,但不是空间的移动,而是时间的移动。阿寅在路上,不断碰见新的城市、新的恋爱对象、新的朋友,他的故乡漂流在时间的河流里,水流缓慢,一晃眼竟也离岸数十里,流逝的岁月早已远在他方,不复可见。因为阿寅从一开始就没有融入社会,人生不曾按部就班,读书工作、结婚生子,他都没经历,他的心态始终停留在当年叛逆离家的十六岁少年,依旧那么莽撞粗鲁,真诚无知,万事不深刻,天性愉悦有如条快活的狗儿,逢美女就摇尾求爱,见人落难绝对义气相助,从不考虑后果,从第一部到最后一部,车寅次郎这个人根本是块顽石,动都不动,丝毫不受时空影响。
相反的,镜头下,他那本应原封不变的故乡却随着时间的移动而老了,旧了,翻新了,改变了。柴又市从典型日本老式小镇变成典型东京郊区城市。他跟兄弟阿源最爱遛达的河堤斜坡,先是泥土小径,野草蔓生,不久,天际出现灰色铁桥,坡顶铺了慢跑道,他的妹夫开始在上面慢跑,坡底河边杂草拔尽,清理出一大块棒球场,他的侄子周日与其他小朋友在那里打球,他的妹妹时不时骑车穿过河堤,堤顶总是坐满情侣卿卿我我。他曾经坐船过河回家,一辆轿车开进老街找他,引起邻居大惊小怪,后来舟只不再,河边连钓鱼的人都没有了。蓦然,叔叔婶婶背脊佝偻,面容苍老,妹夫一张俊脸浮现中年男人特有的虚胖感,隔壁社长头秃了、牙齿也换了雪白假牙,在银幕前长大的可爱侄子变成一个没出息的年轻人,用计算机打作业,心情不好就骑着重型机车出游。
曾经算是离经叛道的粗俗阿寅竟然变成旧社会代表。他固执,保守,坚持老派礼数。他曾经不理解且置身其外的世界已经转换成另一个新世界,而他依然不理解,也依然置身其外。
藉由空间的游移,他奇异地裹进了时光的茧蛹,仿佛他随时随地带着的那只棕色箱子,里面装的不是他少得可怜的家当,而是他从未真正与岁月打交道的自我。空间保存了他的时间,而时间却改造了故乡的空间。
柴又市就在镜头下繁荣,老去,衰落,重整,又焕然一新。《男人真命苦》说的是一个漂泊男的故事,却也用镜头道出了一段城市现代化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