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参沟纪事 (报告文学)
今年五月,我在甘肃省定西市采风。
出临洮县城,东南行。此地属黄土高原深处,沟壑纵横,梁峁起伏。过窑寨镇,土路颠簸。约十里,浑然进入一个山坳。四周坡面高高低低,皆梯田。层层田畦,叠叠青翠,向山顶蔓延,宛若巨人登天的阶梯。梯田角落处,栖息着一簇簇人家。
路人告诉我,这是翻山村。
在小村南头,我叩开了一户人家……
杨德茂老汉正在小院角落里喂骡子。黑油油的骡子,抬起头,惊奇地看着我,宛若天外来客。清澈纯净的眼睛,像一个婴儿。
他的妻子,高高的个头,健实的身板,看到我进门落座,便喜盈盈地端出一盘黄灿灿的油馍,一杯绿茵茵的茶水。
这是一个精致的四合小院,高门大窗,遍贴瓷砖,水泥地面,平展洁净。屋内更是一尘不染,摆满了时尚用品,冰箱彩电,音响电脑。中堂和四壁,则张挂着几幅精致的字画。在这深山里,竟然包藏着这么一个充满现代文明气息的院落,真是让我惊奇了。
但,大大出乎意料的是,五十八岁的老杨,和他的妻子,居然目不识丁,且满口土语,难以沟通。
我猛然醒悟,这里毕竟是远离世界的深山一隅。
虽然不识字,却识数,会写阿拉伯数字,千千万万地计算,都难不住。几十年来,蜗居在黄土深处,生存和生活,算计和计算,只是一种本能。
虽然不识字,却知足而乐,脸上铺满着舒展的笑纹,一如阳光下的黄土高原……
黄土高原从何而来?
长期以来,“风成说”渐成共识:黄土来自其北部和西北部的蒙古高原以至中亚等浩瀚的干旱沙漠区。亿万年来,冬春季节,这些地区西北风盛行,狂飙骤起。粗大的石块,留守原地,成为“戈壁”;较细的沙粒,落在附近,聚成沙漠;而细微的粉沙和黏土,纷纷向东南飞扬。当风力减弱或遭遇秦岭和太行山地的阻拦,便飘落下来,积累成一片六十二万平方公里的深厚黄土。
生命和生物开始繁衍,文化和文明渐渐发酵。于是,寄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群,便与这片土地染成一色,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民族最鲜明的胎记和宿命。
黄土高原,中华民族的胎盘!
翻山村的历史,只有几十年。
陇中苦瘠,甲于天下。史籍上,“禾麦无收”“民大饥”“人相食”“积尸梗道”的记载,比比皆是。而这里,更是处于陇中最偏远的地方。
民国十八年(1929年)早春,为了躲避血腥的战争和兵匪抓丁,杨德茂的爷爷伙同尹姓、魏姓几个青年,从临夏州和政县一带,逃进了这片荒无人烟的深山。走过一道道山谷,终于在谷底发现一注拇指粗的泉眼。于是,几个人掘土为穴,盖起几间草房,决定就此定居。而后,一人留下看守,别人各自回家,搬迁家眷。男人们挑着全家的行李,翻山越岭,日夜奔走,双肩磨得姹紫嫣红。女人们都是三寸金莲,更是双脚血肉模糊。
野山无主,取名大峪沟。
大峪沟内,只有一丛丛稀稀疏疏的荆棘,爬满了所有的山坡,是这里千年的主人。人们披荆斩棘,放火烧荒,开垦野田,播下种子。
生命一如荆棘,在贫瘠的山坡上扎下了根。
四面黄土高坡,就是他们生存的世界。于是,由近及远,一块块巴掌田、眉毛田、卧牛田、草帽田浮现了。于是,土豆、小麦、谷子、糜子、胡麻和荞麦们,悄悄地安家了。
后来的岁月里,老家的亲属和邻居陆续迁来。渐渐地,这里形成了一个遗世独立的自然村落。
小村叫什么?有人说,我们翻山而来,就叫翻山村吧。
大河流过,嫁与高原,是为黄河。
几十万年,黄河与黄土高原,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结构和体系,像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绽放出一枚枚神秘的生命之花,孕育了这一方水土的生物进化,于是,东方农耕文明早期的曦光出现了,女娲、黄帝、伏羲们影影绰绰地登场了……
亿万条沟壑,千百条支流,汇于一身。黄河浩浩东流,一个广袤的大平原形成了。若干的朝代,若干的文化,无数的英雄,苦难与辉煌,流成了一曲唏唏嘘嘘、纷纷繁繁的历史……
上世纪六十年代,这里已经繁衍成一个四五百人的小村了。四面山坡上,是多年开垦的四千多亩坡耕地。
此地土壤颜色灰黄,俗称白土、傻白土,有机质含量低,且土质疏松,抗蚀力低,是典型的低产田。
最主要的是干旱。
全村人吃水仍是依靠那一眼山泉。只是,泉眼在谷底,人们住在四周的山坡上,挑水上山,格外苦累。
更苦累的是耕牛们。山坡上耕种,特别费力。由于受力不均,牛脖子被缰绳勒磨得鲜血淋淋。更有饥渴难耐、筋疲力尽的牛儿,站立不稳,头重脚轻,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立时毙命。
比牲口更加饥渴的是庄稼们。本来都是耐旱作物,但从正月到六月,常常晴天丽日,空空无雨。满坡的小麦,稀稀黄黄,弱瘦如牛毛,不能结籽。这时候,赶紧犁掉,种上荞麦、糜子。这样的年景,只能种一坡,收一车,打一斗,煮一锅。
饥饿,干渴,疾病,苦累,杨德茂的爷爷、奶奶、大伯等长辈,大都是中年离世。
在生活和生产中,人们越发认识到土豆是生命和生存的最好伴侣。
土豆,又名洋芋,俗名山药蛋,康熙年间从东南沿海传入,因其耐旱,高产,且亦粮亦菜,成为当地人们的主食。婴儿认识世界,第一个是母亲的乳房,第二个便是土豆。
坡耕地种土豆,正常年份亩产两千多斤,拳头大小。旱年呢,只有三五百斤,大的像鹌鹑蛋,小的像羊粪球儿。
最稀缺的是水,最浪费的也是水。
全年的降水,多集中在七八月。突然电闪雷鸣,黑云压顶,天兵天将,骤然而至。雨水奔流而下,在山坡上,在耕田上,冲出一道道沟壑,像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
苦苦期盼的雨水,化做满沟黄黄的泥浆,流走,流进山那边的洮河,流入更远处的黄河……
看着匆匆而去的流水,村民们是多么的无奈啊。
清同治、光绪年间,左宗棠任职陕甘总督十二年,多驻防兰州。戎马倥偬之际,左氏颇兼顾地方民政。
光绪初年,陇中连年大旱,赤地千里,野无绿色,饿殍遍地。
光绪二年(1876年),左宗棠在写给皇帝的奏折中发出了“辖境苦瘠甲于天下”的哀叹,希求“各省关协济”。
杨德茂生于1955年。
赤贫,村里又没有学校,他生来便与读书无缘。
虽然不识字,却认识各种野菜:苣蔴、蕨菜、马齿苋、婆婆丁、小根蒜、猪毛菜……他每天的工作,就是背着荆条筐,攥着小铁铲,在山坡上盘桓。所有的野菜,都是他童年的伙伴。
村西头是尹家,生下一儿一女。儿子脑瘫,智商停滞在婴儿阶段。女儿桂兰却是眉目清秀,人见人爱。
儿子长到十岁,吃遍山间草药,仍然不见起色。尹家母亲每日长吁短叹,以泪洗面。
桂兰十二岁时,母亲去世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村人终于认识到,命运是可以改造的,梯田可以蓄水,梯田可以丰收。
于是,全村的青壮劳力,便开始了愚公移山般的修造梯田工程。
死土深翻,活土还原,大弯就势,小弯取直,这是工程要领。全村只有两辆架子车,大量的土,依靠背篓搬运。荆棘编成的背篓,装满了黄土,从这里到那里,从坡下到坡上。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拼命干。
……
几年过去了,桂兰出落成一个葱俊的大姑娘,身高一米六八,是公认的“村花”。
杨德茂和尹桂兰,共同参加生产队劳动,一起修梯田。每个男人每天要背运十方土。女人呢,八方。背不完,不许回家。
桂兰个头高,有力气,又肯干,总是第一个完成任务。后来,全村姑娘组成一个整修梯田突击队——“铁梅队”,她被选为队长。时时刻刻流大汗,日日夜夜修梯田。
但她毕竟是一个姑娘啊,有着自己的心事,自己的苦恼。看着背不完的大山,背不动的夕阳,想着自己的未来。夜静时分,面对大山,尹桂兰常常痛哭,把我嫁出去吧。
是的,山外提亲的媒人很多,男方条件也很好,甚至还有吃商品粮的。这些,都摇晃着她的心。
但镇定后,还是不忍。父亲呢,傻哥哥呢?
饥饿的高原,干渴的大山。沟底,是一条通往公社的路。从那里,又通往县城,通往兰州。
但,那是一条泥泞的土路,太遥远了……
1972年到1973年夏天,定西一带连续二十二个月无雨,数百万人缺粮缺水。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十分震惊且忧戚:“解放几十年了,老百姓还这么困难,我有责任啊。”说到这里,潸然落泪。
1974年,又一份灾情报告放到面前。刚刚做过癌症手术的周恩来,在报告上连续写下九个“不够”和三个感叹号:“口粮不够,救济款不够,种子留得不够,饲料饲草不够,衣服缺得最多,副业没有,农具不够,燃料不够,饮水不够,打井配套都不够,生产基金、农贷似乎没有按重点放,医疗队不够,医药卫生更差等,必须立即解决。否则外流更多,死人死畜,大大影响劳动力!!!”
在山区里,一个大男人,倒插门到女方家里,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打光棍啊。
尹家父亲的心思,就是招一个上门女婿,改换姓名,延续后嗣,为自己养老,同时照顾脑瘫的儿子。
在村人的撮合下,杨德茂成为首选。他的个头不高,比桂兰还要低半头,但他老实,勤快,手巧。
1978年冬天,两人结婚了。没有一杯酒,只有一碗菜:土豆和土豆粉条。
像两根苦命的荆棘,缠绕在了一起。
作为新婚的纪念,两人决定去一次县城。临行前,父亲给了两元钱。凌晨3点就出发了,步行八个小时,才走到临洮。那是他们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柏油路、自行车、汽车、商场、学校……午饭,每人用一角五分,吃了一碗臊子面,这是他们有生以来的第一顿美食。在商场里,桂兰惊奇地看中了一个手电筒,按一下开关,光柱雪亮,能照明,走夜路。想买下来,却需要两元五角。她吐吐舌头,赶紧缩回手。
第二年,分田了。他们家分到十五亩地和一头小骡驹。
这十五亩地,除了三亩梯田,全是坡耕地,分十二块,零零散散地挂在周围的山坡上。
杨德茂和尹桂兰规划了一下,梯田和一半坡耕地,种土豆和小麦,这是生活的根本。另一半坡耕地,则种糜子、油麻、豌豆和饲草,这些都是生活的枝叶。
小杨有的是力气,最不惜汗水。坡耕地干旱,夏日雨水存不住,冬天的冰雪倒是有办法。于是,从冬天开始,他把屋前屋后,村路两侧的积雪和冰块,都背到自家坡地里,堆成一座座冰山,等待融化为春天……
这一年,老天帮忙,没有旱灾。坡耕地的小麦亩产超过三百斤,而梯田小麦,则破纪录地达到六百斤;土豆呢,坡耕地亩产四千斤,梯田竟然达到了八千斤。
这是祖祖辈辈的最好收成了。
此地属黄土高原丘陵沟壑第五副区,海拔两千二百米左右,平均年降雨量三百八十毫米左右,年蒸发量高达一千五百毫米以上,干旱少雨,生态环境酷劣,水土流失严重。
1982年夏天,联合国粮农组织有关专家来到定西一带考察,临别时留下一句沉重结论:“这里不具备人类生存的基本条件。”
孩子陆续出生了,女娃名叫海霞,男娃取名海军。
日子刚有起色,却阴阴晴晴,捉摸不定。
海霞聪明可爱,长到四岁,却突发癫病。频频到县城治疗,总也不见好转,时时发作。
桂兰哥哥的脑瘫,更是无可救药,而且随着年龄增大,脾气越来越暴躁。常常把碗摔碎了,把锅砸扁了。一年冬天,竟然出走,直到四天后,才在邻县的山谷里找到,双脚冻得溃烂。父亲帮着用中药水洗脚,他却骂骂咧咧,屡屡踢翻水盆。
桂兰父亲原本病弱,在极度的郁闷中,气竭而亡。
而可怜的海霞,在耗尽家财之后,也不治而去。
生活,一下子濒临绝境。
所幸儿子是健全的。只是巨大的丧女之痛,无处排遣。这时,好心人上前耳语,邻近康乐县山村里有一穷汉,连生三个女娃,生活难以为继,希望有人抱养。于是,杨德茂和尹桂兰东挪西借,凑齐一百元钱,又送上两袋小麦,换回一个女婴。女婴叫什么呢?仍然取名海霞。
海军和海霞逐渐长大了,都送到邻村上学。他们夫妻没有文化,但决计要让孩子们读书。
按照婚前约定,儿子随女方姓:尹。但儿子上学时,同学们常常在背后指指戳戳。此时,饱经磨难的他们,已经看透世俗,不再顾及。桂兰毅然决定,让儿子改归父姓:杨。
有一天,女儿跑回家,哭着说,别人都说她是抱养的,呜呜。
尹桂兰一把抱紧女儿,他们瞎说,你是妈妈的亲女儿!
真的吗?
真的!真的!
女儿仍是委屈地哭。桂兰拿出一块糖,塞进女儿嘴里。这是女儿第一次吃糖,这原本是女儿过年的礼物。
女儿笑了,嘴里甜甜的,心里甜甜的。两腮绛紫的高原红,变成了两抹鲜红的胭脂。
……
孩子们上学走了,夫妻去种土豆。
四月初,从窖中取出种薯,放在温暖处催芽。几天后,薯芽萌动,用刀将薯块切开,每块各带一个牙眼,像闭着的婴儿的眼。草木灰搅拌,晾干后即可播种。
入土一个月,发芽,叶呈卵圆形,类似荆棘。
六一过后,太阳渐热,地温渐高。株苗像儿童发育一样,迅速长至少年,三四十厘米高。
七月中旬,开花了,一簇簇,像喇叭筒,或紫或白,烂烂漫漫。但这些花啊,只是绽放美丽,却与果实无关。每一朵花凋谢之后,蒂结成一枚青胎,似珊瑚球,又像青樱桃,要及时掐掉。
八月,雨水集中,正是土豆长身体的时候。娃子们在地下日日夜夜地歌唱着,膨胀着。只需一个多月,俱已成年。
一夜秋风,满山金黄。打开黄色的土地,全部是金黄色的土豆。这些粗粗糙糙的东西,在山民们心中不啻是一块块足赤的黄金呢。于是,他们的心中便填满黄金色的满足了。
土豆,像木讷的兄弟,或憨厚的父亲,饱满,有力气,无怨言,朴实无华,默默长大,养活着人类。
哦,土豆,真是一个伟大的种类啊。
……
1996年,国家在干旱半干旱地区实施“121雨水集流工程”:每家建立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屋顶和庭院集流面,打两眼水窖,发展一处有灌溉保障的庭院经济。由国家无偿提供主要建材,农户只需自备砂料,并出工出力即可。
此项巨大工程,基本解决了这类地区的人畜饮水问题。
人畜饮水问题解决了,但土地呢,庄稼呢?
山乡的教育水平总是不及。1999年,海军高考落榜了。
落榜第二天,他就随着父亲,默默走上了山坡。他似乎早就意识到了这一天。他的个头不高,和父亲差不多,但他有着自己的打算。
仅仅一年,海军便掌握了全套农活。面对家里众多坡耕地的种植,他接管了父亲的指挥权。
三年后,海霞也落榜了。
她更没有气馁,决心去南方打工,闯一闯山外的世界。
海军终于亮出了主见:三亩梯田全部改种党参!
党参是传统中药,有养血益气、生津止渴等作用。近几年,村里一些农户开始在坡耕地上种植,自己家也试种了两亩。由于水土条件没有保证,收成并不稳定,亩产成品只有一百多斤。价格呢,每斤只有五六元。但海军有着一种别样的预感。
父亲不同意。小麦是四季的吃食,必须保证。梯田全种党参,将来吃什么?
这是父子的第一次争执。
但儿子的决心,像大山一样坚定。
2001年春天,杨家的三亩梯田,全部种上了党参。
党参是什么样子呢?略呈纺锤状圆柱形或长圆锥形,嫩白,晾干后呈淡黄色,多环状皱纹。气微香,味甜,嚼之无渣。《植物名实图考》载:“党参,山西多产。蔓生,节大如手指,秋开花如沙参,花色青白。”
出去三个月,海霞寄钱回来了。同时寄回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儿,已经完全变了:穿着花裙子,留着披肩发,脸上的高原红也消失了。女儿在杭州一家超市当收银员,豪言要扎根城市,不回农村了。
这一年秋天,杨家党参亩产达到四百多斤,是坡耕地产量的四倍。
截至目前,我国耕地面积18.26亿亩,其中坡耕地3.59亿亩。
据测算,半个世纪以来,全国因水土流失毁掉的耕地达五千万亩,平均每年一百万亩,其中绝大部分为坡耕地。
有关专家据2000年数据分析,水土流失一年的经济损失至少在两千亿元以上,相当于当年全国GDP的2.25%。
山外的世界,渐渐丰饶起来。
党参不仅具有极高的药用价值,更是城里人美容、美食、养生的尤物。医药学家经过反复研究,终于发现优质党参的最佳生长条件:海拔一千八百至两千三百米,气候阴凉,降水量四百毫米左右,疏性土壤。而陇中地区,恰巧适合这些条件。
此地出生的党参,长约一尺,独条,毛根稀少,白嫩,俗称“白条党”。
这,正是党参家族的上品!
……
党参价格一路看涨。
村里的梯田全部种上了党参。
2008年,国家进一步推动“坡耕地综合治理”工程。甘肃省更是一马当先,做出了五年新修五百万亩梯田规划,对每亩新修梯田补助四百至一千二百元,并由各级水利部门牵头落实。
一时间,各地再次掀起修造梯田的热潮。
时代变化了,推土机、挖掘机的巨手和神力,早已替代了人工。过去每人苦干一个冬天,只能修造两分梯田。现在,一台推土机,五天即可造田一亩。
小村人开始了痴情的等待。
这一年,杨海军再次提出了一个惊人计划:自费修梯田!
杨德茂惊得目瞪口呆。国家鼓励修梯田,而且有补助,为什么不等待国家优惠政策呢?自费修造,每亩成本最少一千四百元,全家十二亩坡耕地,需要多少钱?
儿子说,国家规划优先从大流域开始,循序渐进,蚕食死角。我们这里最偏僻,且地形复杂,处于规划的末端,等待国家补助,遥遥无期。
钱呢?那可是一大笔资金啊。
早一年修成梯田,种上党参,一年就全赚回来了。
可是,眼下,从哪里筹集这么多钱呢?
父子俩激烈地争论着。
这时候,尹桂兰说话了。原来,每年年底,女儿都会孝敬她一笔钱。尹桂兰悄悄藏起来,分文不动,准备用在将来的某一天。
如今,在梯田问题上,这个当年的女子突击队队长,鲜明地站在了儿子的身后。改变祖祖辈辈的困境,她早已迫不及待了。她决定把多年积攒的女儿的嫁妆钱和自己的养老费,全部拿出来!
2009年冬天,杨家人耗资两万元,雇来一辆推土机,开始了一项家族史上最大的建设工程。
两个月后,杨家十二亩坡耕地,全部改造成标准化梯田!
水土保持的原理,就是利用工程措施和植物措施,把地势变得平缓,改变微地型,消化径流,使水不下坡,水不出沟,最大限度地消弭洪水灾害。
这其中最好的办法,就是在适宜地区将大面积坡耕地改造为梯田!
据测算,每亩梯田可以拦蓄四十至七十立方米雨水。
梯田,不仅保持水土,更从根本上改变了农业生产条件。
果然,2010年,党参时代到来了。
2011年,每斤价格涨到三十元;2012年,更高达四十元。
与此同时,整个大峪沟的坡耕地,通过国家补助和自家修建两种形式,几乎全部改造成了梯田。埂宽地平、满目青翠,像一条条舒缓的缎带,缠绕在梁峁之间。
海霞在杭州打工,几番梦想,几番碰撞。后来,干脆回到临洮县城。
这一年,她结婚了。
尹桂兰不仅为女儿置办了一套丰厚的嫁妆,还把女儿几年来的孝敬金,全部还给了她。
女儿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母女连心,只有她,明白母亲心底的苦和愿。
这期间发生了一个插曲。女儿的亲生父亲,竟然找上了门,以亲戚的身份参加了婚礼。这个当年的穷困汉子,如今已经养羊致富,酒醉后,叫嚷着要认下女儿。杨德茂和尹桂兰赶紧冲上前,捂住了对方的嘴巴。原来,双方曾有一个严格约定:只要尹桂兰在世,女儿不能认亲!
从此之后,尹桂兰常常郁闷,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吗?知道后怎么办呢?
《人民日报》2011年8月3日消息:记者从全国坡耕地水土流失综合治理工程会议上获悉,我国将加大坡耕地综合治理力度,到2020年建成一亿亩标准化、规模化高标准梯田,使项目区增产粮食一百亿公斤,有效控制水土流失,缓解江河湖库泥沙淤积,稳定解决山丘区群众的生存和发展问题。
农历二月初十,大地刚刚解冻。整个大峪沟,开始忙碌了。
第一道工序是挖苗。从去年培育的苗圃里,把党参幼苗挖出来。鲜鲜嫩嫩的小白条,像茸毛,像银鱼。扎起来,埋在阴凉的湿土里。
第二道工序是整地。梯田已经苏醒,雪水、鸟粪、腐草,经过一个冬天的阳光,积攒了足够墒情。再把二铵、尿素、复合肥、农家肥敷满,用犁铧翻埋到地下。
第三个工序就是摆苗了。耙平地面,开沟,把苗儿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沟沿上,株距二至三厘米,而后覆土。
……
每天早上五点钟,杨家全体出动。
本来,依照山里的风俗,嫁走的姑娘泼出的水,娘家田产自动放弃。但杨德茂夫妻做主,所有梯田一分为二,平时由他们夫妻和儿子耕种管理,收获后兄妹平分。海霞住在县城,农忙时节,回来帮工。
天蒙蒙亮,尹桂兰就起床了,炒几个菜,有鱼有蛋,或炖一锅羊肉。然后,叫醒孩子们,美美地享用。
美餐后,老杨牵着骡子,海军开着三马车,车上坐着母亲、妹妹、媳妇、肥料和党参苗,还有一天的吃食,下地去。
直到太阳回家,才回家。
这样的忙碌,要连续一个月。
……
党参种下十五天,默默发芽,类似于土豆的叶片。
枝条呢,匍匐在地,互相缠绕,极像荆棘。是的,党参与荆棘同属藤本。但品质、作用和命运,不一样啊。
农历七月,党参开花了,青青白白,花苞像小铃铛,内里似乎藏匿着一个小小气囊,踩上去,像过年时的炮仗,啪啪直响。花儿凋谢之后,结籽,紫红色,像跳蚤。
霜降过后,万物枯萎,割除枝条。
这时候,开始挖党参。
男人挖,女人捡,稠稠密密的,白白胖胖的,鲜鲜嫩嫩的,有一种醇厚的药甜味儿,氤氤氲氲,在大地上弥漫……
如今,甘肃省梯田总面积接近四千万亩。
梯田,不仅改善了农业条件,更改善了环境。生活在陇中的人们,有一个明显感觉,降雨量明显增多。
数据显示:清朝末期,陇中地区降水量二百至三百毫米;上世纪八十年代为三百至四百毫米;而这些年,降水量达到了四百至六百毫米。
什么原因?
生态变了!
采访的时候,我见到了尹桂兰的哥哥。他的病情早已稳定,去年办了残疾证和五保户证,国家每月补助三百五十元。
我问尹桂兰,这篇文章如果透露了养女的身世,你会介意吗?
她坚定地说,不会!俺已经想通了,现在谁家都是好生活。孩子认下亲生父母,更好,可以享受两份亲情。但她永远是俺的女儿!
……
平展如毯的梯田上,党参们像一簇簇绿色火焰,在阳光下跳跃着。
高原无言,吐出亿万青翠,就这样平静着,微笑着。那是中国的笑颜。
哦,绵延万里的黄土高原,那是中国的皮肤、肌肉,也是中国的性格、命运。
不是吗?千百年来,正是在与黄土的相依相持和砥砺开发中,才诞生了丰满而顽韧的中国智慧,和中国精神!
《 人民日报 》( 2014年08月06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