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行千里
母亲平生只出过一趟远门,却能随口说出一大串远在千里、生冷偏僻的地名,而且说起来兴高采烈、如数家珍,似乎曾身临其境亦或是曾经的故土。
那儿她不曾去过更不是她曾经的故土,而是我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每个军人都是祖国一块砖,哪里需要,他们便会在哪里汇聚成一座钢铁长城。我骄傲,我便是这其中的一员。从军近三十年,我先后奉命换移过八次驻地,母亲说的那些地名,便是我军旅生涯中历次的驻地所在。
我入伍之初的驻地在甘肃某偏远山区一个名叫“打柴沟”的地方。没错,打柴沟是个小山沟,但你可不要望文生义、以名猜貌。那里虽然地处偏僻,而且气候异常、人迹罕至,但却山清水秀、风景宜人。而最让我们心仪的是那满山遍野的青松翠柏,它们顶风冒雪、傲然挺立,与我们遥相呼应,简直就是一群豪气冲天的老兵。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却起了个土得掉渣的地名,真是大煞了风景、有负了天意。儿行千里,母最担忧。为了让母亲放心,我在家信中极尽赞美之词,却没想到还是没能打消母亲的误会。母亲很快托人回了信,信里除了“尊敬领导、团结同志、不要想家”之类的叮咛之语外,还有一句话让战友们引为笑谈,母亲在信的末尾要求我“一定要不怕吃苦、多多打柴,争取早日立功受奖”。显然,是“打柴沟”这个土得掉渣的地名误导了她,使母亲想当然地为我军增列了一个新兵种——打柴兵。母亲的本意是希望我能沙场点兵、戎装还乡、光宗耀祖,却不想自己的儿子当了个打柴兵,这让她很没面子,弄得她一度羞于出门,怕邻居问起来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直到有一天接到了我身穿戎装、头顶军徽、手持钢枪的照片,她才如释负重、眉开眼笑,那块“打柴兵”的石头也才终于落了地。之后不等人问,她便手持我的戎装照片,主动深入左邻右舍、田间地头,广为宣传、四处解释,为的是消除她的儿子是打柴兵的谣言。而让人惊讶的是,当有人问起我的部队所在地时,没读过一天书的她,竟能一字不差的背出我的详细地址包括部队代号。直到若干年后,连我也无法记清那些阿拉伯数字组成的部队代号时,母亲却可以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而且一气呵成、只字不错。
之后我每换一次单位或驻地,母亲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我部队所在的详细地址和邮政编码。原来,每次收到我的来信,在听完信的内容后,她都要求读信人将我的地址反复读给她听,直到她一字不差的记下为止。有一回探家,想起了她背记我地址的事,就问她原委,母亲的回答让我顿时无语,她说:“要是你寄的信放丢了咋办?”,原来如此,她是担心没有地址联系不上我这个当兵在外的儿子。事实上,我寄的每一封信,她都像藏宝贝一样藏在了柜子里,而且加了一把大铜锁,别说丢,就是想偷都不容易,因为柜子就放在她的床头,钥匙一直在她的手里。
来信一封不少,而且家里装了电话,还要背记我的地址,真是多此一举。为此,父亲怪她事多,家人嫌她啰嗦,我也劝她不必如此。可是你说你的,她记她的,谁说也没用。每次收到我的信,即使地址没变,她也非要听上一遍,方才罢休。若发现地址有变,她会立刻向我问个究竟。
后来,随着通讯的发展,我也与时俱进,不再写信,开始用电话或手机向她老人家请安问好。但是每次通完话,她还是忘不了核对一下我的地址。如果我换了单位或驻地,她会让我一字一顿地说给她听,直到她说好了,方可挂断电话。如果以前是怕丢了地址联系不上,如今手机电话一应俱全,她又在怕什么?我的老娘呀,您老人家总不至于担心有一天会举国停电、卫星停转吧?可惜我还没来得及问,母亲便永远的离开了世界、离开了我们。这个问题也成了未解之谜。
母亲去世后我才知道,我当兵在外的二十多年里,母亲不仅会牢牢记下我的每一处地址,还记下了我在每个单位工作的具体时间,而且会经常向人打问那里的情况。为了知道我的确切位置,她甚至让父亲买了一幅中国地图挂在她的床头,想我的时候,她会双手合十,面对地图,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自打有了电视,她每天还要雷打不动地看一下天气预报,而她最关心的是我所在的那个省份或地区。后来听说有了卫视,她又从中央转移到地方,关心的越发具体。如果看到我所在的地方天气有变,她会打来电话交代一大堆关于穿衣戴帽的问题。在她眼里,似乎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母亲走了,电话那头,再也听不到了那些啰嗦和唠叨;再也没人会在意和背记我的地址。母亲走了,耳畔静了,我的心也空了。
如今我才明白,自从有了我们,母亲的心便不再属于她自己。她眼里看的、心里想的、嘴里念的,除了我们,还是我们。我们到哪里,她的目光便会投向哪里;我们去哪里,她的心便会飞向哪里;我们在哪里,她便会在哪里陪着我们。天下母亲一颗心,儿行千里母担忧,而作为军人的母亲,又不知为她们平添了几多牵挂、几多担忧。
母亲虽然离开了世界,但她一定把心留给了我们,因为在她眼里,我们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永远也放心不下;而身为军人的我,就是那个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孩子。